他急急忙忙往前走,怕让人看出他的异常,毫无目的地穿过一个街区才想起,他的车还停在明珠。他忘了他是开车来的。他最近好像一直这么健忘,因为他总是头昏。他很久很久没有得到休息了。“因为有她你才能活得这么安心——”他想起医生的话。谁?因为谁?谁在保护他?那个眼睛晶亮的小女孩啊,总是那么高兴地望着他,最后——最后是她惊异地看,不明白他为什么让她的拥抱落空,然后悲伤地哭了……他突然发慌,他怎么会独自在街上游荡呢?她看不见他是会哭的啊!他刚一冲动仿佛要拔腿飞奔,才又想起,她已经死了啊——没有人在等他。永远没人了。啊,他疲倦地想:我终于能够慢慢走,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可我去哪里呢?随便吧,这城里还有我不能去的地方吗?这么想着他看见对面来了一个人。他不认识,但忍不住多看一眼。他觉得那人的脸好奇怪。怪在哪儿呢?五官都齐全,而且还不难看,但感觉怎么就那么板滞呢?好像这张脸是橡皮做的假脸,每个表情都没法完全到位。那人对他笑了一下。他看出来了,那眼珠是不会动的啊!不是!不是!能微微地转,但没有光彩也没有焦点,是视而不见的伪装!所以这张脸如此虚假如此恐怖——因为那是假眼珠啊!怎么回事!他的背上冷汗下来了:为什么路上随便一个人也是假眼珠?那也是个妖怪吗?他被这个念头吓坏了,慢慢地走着,每见一个人都仔细看:没错!都是假眼珠!都是妖怪啊!原来不夜城里住满了妖怪!二十五年来他却一点没发觉,还安然地和它们一起寻欢作乐!他几乎是要晕倒了,但咬牙坚持着继续行走。他不能倒!只要一倒妖怪立刻就会蜂拥上来吮他的血嚼他的肉!他要继续走,离开这里,回家去,回家去……回家去啊!他忘记了他的车,他也不敢招呼妖怪的计程车。他就这么恍惚地走,恐怖化作出奇坚韧的力量,他走得飞快却一点也不觉得累。出了城,太阳渐渐偏西了,风吹起来,纠缠着他的头发和衣服,他一点也没察觉。他甚至忘了自己要往哪里去,只是顺着路一直走。偶尔有车从他身边过,问他是否需要搭便车。“不!”他蔑视地看那妖怪:想害我吗?别以为我不知道!路是笔直向西的,正对准慢慢变红的太阳。太阳越来越大,越来越低,仿佛是一张脸俯下来看个究竟:这个长发黑衣的青年,脸色苍白却俊美异常,是从哪个异教里逃出来的邪神啊?他应该是一个顾盼神飞风流倜傥的贵公子,为什么头也不回地远离那富贵繁华的极乐之乡?不夜城在他身后越来越亮了,仿佛是天际的一片烟花闪烁,一朵骄逸的牡丹在盛开,一片大火在燃烧,他为什么突然飞跑起来,像是要去抓住什么,直冲向西沉的落日?那里厚厚的云层正无声地吞噬着光线。一瞬间万籁俱静,连风声也顿住,世界上所有的生灵都在注视,都在倾听:不夜城醒了,人该休息了。紫秋洵神智不清地直跑到山脚。狂奔使他挣脱了憋闷,他大口喘息,抬头看见半山腰的豪宅,惊恐地发现,偌大的房屋竟没有多少房间是亮灯的——难道那是鬼宅?随即清醒起来:他喜欢暗一点的环境,那还是多年前为了迎合陆为霜而形成的习惯!思维一点一点地回来了,他为自己一整天无端的猜疑恐惧感到耻辱和可笑。恐惧过去,顿时全身要虚脱了一般软软地偎了下去。那种隐隐约约的不对劲又冒出来,冲破了憋闷,他终于知道那不对劲是什么了:是想哭的感觉啊!想哭的感觉啊!他有多少年没哭过了?他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多少年啊,他还是个孩子时也没哭得这么伤心,这么无助。他是那么高高在上,用微笑和皱眉就能决定别人的生死。他何曾哭过?啊,有的,陆为霜嫁给卫清商了,他心痛得无法呼吸,却只憋出几滴泪来;发现紫秋如有治不好的怪病,他伤心地大哭,哭过后呢?他不是有点窃喜么?这样紫秋如就一生都不能离开他,他就能永远充满爱意地霸占她了。只有一次全然悲伤的哭泣,姑母突然消失。他以为她真的是和心爱的人离开了,心里怅怅地失落又充满怨毒,那时他觉得自己被人抛弃,就像后来自己抛弃紫秋如一样。是啊,他抛弃了紫秋如,抛弃了他所有安然的生活,抛弃了一切的爱和希望,所以他狂躁恐惧,像那个医生说的:“这世界上只有她才这么全力地保护你,因为她只爱你一个人。”“她只爱我一个啊!”他突然想明白了,他想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了。于是眼泪瞬间干涸,嘴角掠过一丝莫名的快意的微笑,他在心底说:“你们要?我都给你们!可你们谁都不知道,你们要到的究竟是什么?”那个医生不是说过“她来这世上就表示你的家族该受天谴”吗?而紫秋如十年间却做了天谴的最后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