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归墟之外的光景。
许久的一段时间里,无人讲话。所有人都在贪恋这自古无人见过的晨曦。在此地,不必担忧泪水会被冻住。那在归墟里没落下的热泪,此时皆不受拘缚地从人们眼中滚落。
方惊愚和楚狂将小船驶近了岸,身子虽被浸湿,相扣的十指却把得死紧,并不放开。最后关头,是海中的雍和大仙帮了他们一把。
“从今往后,此地再不叫归墟。”楚狂说,眼里映着灿烂的晨光。
“它的名字是——‘蓬莱’。一个与以往全然不同,崭新的蓬莱。”
蓬莱民庶、瀛洲义军们纷纷爬上了岸,雷动欢声里,众人相拥洒泪,冰镩撇了一地。冻土上的冰霜在悄然融化,露出原本黑黢黢的颜色。有人寻到了白帝城阙的遗迹,在原来扎帐边的土地上,楚狂曾埋下一把泥豆之处,此时已抽出了一株细幼新苗,翠绿的叶片泛着晖光。
人们在原来冰墙的陈迹边寻到了白帝。
寻到这位天子时,人们发觉他已然故世。他变回了原本雪鬓霜髯的模样,面庞苍老,仍拄着毗婆尸佛刀站立着,一袭披风已被血浸得黑红,迎风扬展,如一面摆荡的旗帜。为了挥出破冰壁的那数刀,白帝姬挚已竭尽性命和浑身气力。众人在他的尸首边垂泪,一个名扬四海的传说落幕,曾高悬于空的白日就此西坠。
然而那老人的神色宁静祥和,一个微笑浮现在嘴角。晨曦自冰壁裂隙里洒入,匀在他面上,仿佛抚平了他积年的星霜。白帝姬挚年少登极,驰贯疆场,平定三山,定下国号蓬莱,即位之年内物穰民丰,人人交口称赞。后来出征溟海,遭逢无数离乱,铸起桃源石门,在归墟蹉跎数十年辰,拔出毗婆尸佛刀斩破冰壁。历经了近百载岁月磋磨,他终在最后一刻如回少年之时,了却夙愿,与故旧重聚。
自此,白帝与天符卫已成过去,唯在史册里得见那二人身影:
出世时如蛰龙鸣雷,山河气壮;辞世时灾荒已弭,海晏河清。
第159章天纵骄狂(全文完)
一株株赤箭花被人们放入墓坑中,鲜妍艳丽的花儿簇拥着已然辞世的白帝。
老者一身素净无尘的释龙纹白缎袍,双目紧阖,面上含笑,如在美梦之中。献罢花儿的人立在一旁,垂头致哀,默默饮泣。轮到楚狂时,他神色忧悒,最终还是将骨弓繁弱捧入墓中,放于白帝身畔。
这是以他师父的遗骨所造的弓。白帝与天符卫分离近百载,终能在此无憾地安息。
楚狂闭上眼,轻声道:“再会了,师父,陛下。愿你们好梦长眠。”
白布覆面,合棺下葬。晨曦之下,众人望着白帝的墓冢被沙土覆盖。这是仙山最光焰万丈的一位天子,然而故世时并无素车白马,唯有黄土与其相伴。最后,人们唱起一支曾在百载前流传的歌谣:
“荡荡白帝,荣威罩国。德滔泽世,光耀天门——”
这支歌谣曾在近百年前的白帝诞节上无数次唱起,而今却作了挽歌。人们立在白帝墓前,眼中噙泪,但目光中却未失去光彩。因他们知晓白日虽落,却终会再度升起。蓬莱将迎来的不再是长夜,而是另一度日出。
葬仪之后,方惊愚和楚狂在溟海边漫步。
沿岸竖着竹竿,上系千百条白幡,迎风悠悠飘扬,如无数燕鸥展翅。雪蓝色的天穹下,大海广袤无垠,海潮一浪浪打来,在礁石上碎成万粒银珠。
迎着海风,方惊愚喃喃道:“海的那一头,会有九州么?”
“会的。只要咱们张帆起航,终有一日会寻到那片土地。”
两人十指紧扣,立在茫茫的溟海边。冬日远去,春光来临。为亲见这景色,他们舍生忘死,蹚过血海刀山,也曾踏过累累白骨。
这时方惊愚说:“我想替所有故世的人们致哀。”楚狂点头。
两人踩着细沙,自矢箙中抽出箭矢,以箭镞在海滩上写下一个个曾留在他们身旁的名字:琅玕卫的旧部、瀛洲义军、在岱舆时忘死相护的船丁……每一个人名后都是一个难以忘怀的故事,一段刻骨铭心的传说。在一连串人名的结尾,他们写上了白帝与天符卫的名姓。
楚狂垂眸,望着那两个紧挨作一起的名字,道:“我现时已听不见师父的声音了。”
方惊愚知他说的是服食“仙馔”后出现的幻影,看他神色,哀惋里又有些欣慰,便道:“你师父的魂神应已安眠于此地,和白帝,还有其余人一起。往后他们长长久久,再不分离。”
漆黑的海浪打来,却未抹平沙上的字迹。这些以鲜血铺路的人们,任凭风霜如何磨砺,也不能教他们的名姓自史乘中消佚。两日后,人们择一块平整冈岩,将这些名姓一笔一划镌了上去,往后将其口口相赞,传诵不绝。
时光如浮云朝露,转瞬即逝。转眼间,白帝葬仪已过去数月。
蓬莱这片土地渐而有了生气,人们凿山取石,蚵壳作樯,苔草覆顶。一间间小屋建起,星罗棋布,街衢有了雏形。日市里蚕桑、蔬果、布匹皆有,琳琅满目。人们做工、谈笑,忙得热火朝天。小孩儿们穿着艳丽的大裾衫,花蝴蝶一般飞跑在海畔。
仙山卫们择定吉日,摆宴贺白帝诞节。这一日,沿街挂满炯炯灯彩:七彩璧流离灯、兔儿灯、不秋草灯,荧煌炫转,与天月交辉。箫鼓管弦,踏歌旋舞,繁闹非凡。街边卖圆子盐豉、圪斗粉、醒酒冰,与昔年的蓬莱无异。
方惊愚、楚狂和郑得利三人走在街上,受两旁黎庶迎簇,彩条儿、香花落了满头满脸。邻舍以杯酒迎逢,迫得他们一人吃了几大盅酒,脸色泛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