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惊愚正怔神,却见楚狂将手掌捂在耳边,过不多时,竟有黑浆自他耳中缓缓淌出,滴落在地,渐而聚作一个污泥般的人形。
那污泥样的人儿笑道,俨然是碧宝卫的声口:“既然楚公子已平复如故,老身也不必再延留在您身中了。”
楚狂再三拱揖,连连道谢,而后望向方惊愚,目光里带着黠意。方惊愚读懂了他的揶揄,冷下一张脸,心里实则已烧得滚热,又惊又赧:自己忘了初到归墟时,为救楚狂性命,碧宝卫曾钻入楚狂身中,鼓动其心脏。
这便是说,他同楚狂讲情言、交吻、夜中做案,皆被碧宝卫瞧了个清楚!
纵然是硬壳一般的方惊愚,念及此事,神色中也不禁有了松动。楚狂坏笑着以肘捅他,“怎么了,臭小弟,有何想工?”
“无甚想工。”方惊愚硬邦邦地道。
“你是不是在想,咱们做下的羞惭事皆被碧宝卫大人瞧了去?”楚狂觑着他,口里啧啧有声。“你入我时不羞,这时反倒臊起来了?”
他围着方惊愚一通讥嘲,喋喋不已,吵得方惊愚耳烦意乱,这才教方惊愚想起这厮是个涎皮赖脸的人儿。方惊愚将拳攥得死紧,却又偏生拿楚狂没法子,想如往时一般痛揍他一顿,却又念及他是自己兄长,不敢造次。
楚狂凑到方惊愚身边,同他咬耳朵,狡猾一笑:“不打紧的,我有知觉。当初我性命危浅时,碧宝卫大人确是据动了我心脏。然而后来我坐上石椅,伤势渐愈,碧宝卫大人也力竭,陷入沉眠。咱们做的腌臜事大抵没入祂耳目。”
方惊愚瞪他一眼:“哥好像存心要看我难堪。办事儿也不怕被人看去似的,真是好厚的脸皮。”
楚狂拍拍他的肩,得意洋洋:“你哥就是你哥,姜还是老的辣。”
碧宝卫徐徐在冰上游弋,攀上小舲。白环卫仿佛对祂不见怪,伸手轻轻握住一条淤泥似的触角,笑道:“又见面了,碧宝卫大人。”
“咱们确已许久未见了,不想小妹子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反观老身,已是不成人形。”碧宝卫叹道,“小妹子啊,让老身与你同去罢。要将如此多人引至归墟,实是一件大事,老身已亡故多年,未为仙山做过何事,这回到了老身报陛下拔擢之恩的时刻了。”
白帝点头,似是准许了祂这举动。于是白环卫与碧宝卫一同登上小舲。风帆扯满,小舲启程,白环卫怀抱一笼燕鸥,与碧宝卫一同向余下三人挥别。渐渐的,船影穿过桃源石门,消失在天际,仿佛被石门的阴影吞湮而去。
小舲走后,老人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回白帝城大殿,留楚狂与方惊愚坐于殿阶上。
两人并肩而坐,远眺桃源石门,雪覆群山,如有熔银流淌万里。他们心中皆生出道不明的感慨,方惊愚忽而转头对楚狂道:
“哥,我想抱一下你。”
“又怎么了?”楚狂斜睨他,仿佛他在撒呓挣。
“就是想抱一下。”
方惊愚说着,张开双臂,同楚狂紧紧相拥。两颗心脏隔着薄薄的腔膛跃动,好似应和的鼓点。方惊愚紧抱着楚狂,方才发觉兄长身躯削挺却瘦弱,嶙峋的硬骨硌着掌心。直至此时,他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楚狂不在别处,便在这里,不是鲜血淋漓的模样,还能同他笑闹。
楚狂仿佛觉察到了他的凝重,不安地扭动身子。方惊愚低低地问:“悯圣哥,我想问关于当年的一些事,可又怕揭了你疮疤,教你难过。”
“有什么打紧的?那些事都过去了。”楚狂沉默片晌,道,然而方惊愚觉察到怀中的身躯在颤抖。“你问罢。”
这些时日里,楚狂曾与他说过天符卫留在其脑海里的种种记忆,令方惊愚十分愕然,然而那记忆里尚有些教他不解之处。
“我曾听哥说过,咱们那世界里的昌意帝实则是穿过石门的另一个世界里的白帝,既然如此,十年前,他将悯圣哥捉去时,为何未看穿你并非他要寻的白帝呢?”
楚狂沉默了许久,仿佛心中酝酿着狂涛骇浪。方惊愚知晓这便如拿针尖儿挑他心伤,心中也惴惴不安。最终楚狂道,声音缥缈,“我被玉鸡卫捉去后,带入了蓬莱仙宫。在大殿上,我确见到了昌意帝……”
他的语声像雾一般,朦朦胧胧,仿佛经风一吹,便要散了。
“但昌意帝似是对我的死活并无兴致,我见他身上……有黑络,眼中也蒙黑气,望不清物事,十分苦楚的模样,仅看了我一眼,便吩咐玉鸡卫拿我去……折磨了。”
方惊愚揽着他,知觉他颤抖,心如刀割,臂膀收紧了些。“玉鸡卫应也向他禀明了你的重瞳,他莫非不觉古怪么?”
“天符卫在仙宫中带走你时,昌意帝已被‘仙馔’侵蚀,半身不成人形。他以触角刺入你身中,教你后来身骨遭毁。也因是受‘仙馔’侵蚀,哪怕你后来吃了许多肉片,那骨头也长不回来。”楚狂强忍着头疼道,“昌意帝虽知我有重瞳,却以为那是受‘仙馔’侵蚀留下的,反倒更不疑我是白帝哩。”
方惊愚恍然大悟,猜想那时的昌意帝因“仙馔”发作而眼目蒙昧,后来在刑场再见他时虽已好转,却已足教兄长蒙混过关。想到这处,他心中更痛,轻声道:“让悯圣哥遭逢此难,全是我的过错。”
楚狂喘一口气,苍白的脸上平复了些血色,道:“什么错不错的,而今去计较已无甚意思了。只是你这死瓢老爱寻机攮我!你哥是生来就活该被你攮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