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有一日,白帝一面呛咳,一面对天符卫道:“悯圣,朕突而有个想法。”
天符卫望向他,这时白帝已然瘦骨嶙峋了,“仙馔”的黑络侵蚀得很快,教他面庞上如蒙一张蛛网,然而白帝浑不在意。他望向天穹,道:“朕在想,咱们也是肉体凡躯,若是在寻见那桃源之前便殒命了,那当如何是好?”
“人总有寿限,此事无可避免。”
白帝笑道,眼里闪着教人毛骨悚然的光:“因而朕觉得,应寻些后人来为咱们继业。”
“继业?”
“是。咱们现正紧迫,虽可拿银钱雇人,却也不是长久之计;若要以宽善服人,又要耗去太多功夫……”
天符卫沉默不言,他觉得这不像昔日的姬挚会说出来的言辞,是因“仙馔”的侵蚀及长久的折磨而疯狂了么?他渐而分不清疯的是自己,还是白帝。白帝忽而伸出两手,紧握住他,眸光森然:
“朕想到了,咱们来创教罢!”
“创教?”天符卫愕然。
一轮残月挂于天际,如惺忪的睡眼,默默凝望着两人。白帝莞尔:“最能收买人、教人勾缠起来的,不便是教派同教义么?若能建立一个教派,将咱们的遗志传承下去,咱们也便不愁后继无人了。”
一阵凉风贴背吹过,天符卫忽而胆寒发竖,白帝的面庞在月影里一半明,一半暗,暗的那半更多些,如浸了浓墨。白帝若有所思,道:“咱们是在寻一个风歇雪停的蓬莱,一个咱们梦里的‘桃源’。咱们的教徒也要像咱们一样,寻一个风雪不侵的桃源,至死方休。朕曾读过传闻自‘九州’而来的书册,那里头写,‘桃源’有一古称,名唤‘大源’。”
他紧握住天符卫的手,犹如桎梏,教人甩脱不开。天符卫忽而恐惧,如不认识眼前之人。白帝笑意森然:
“这样罢,咱们来收徒建教,教名便叫——‘大源道’。”
第142章苦海识途
天符卫不明晓事情何以至此。
他回忆往昔:蓬莱转寒,他随白帝出征,却发觉仙山遭冰墙围困,本就处在百川汇流之底,他们费尽心力却难破这囚笼;一行人班师还朝,却发觉民庶已因冻害而大乱。暴乱之中,他们仓皇而逃,穿过以桃源石铸成的镇海门,却发觉石门后有万亿个判若鸿沟的世界。往后他们便如一艘迷船,在无数个世界间漂泊,却无处落脚。
第一世的白帝眼见仙山数度灭亡,已然心灰意懒,久居归墟;第二世的白帝因频仍伤筋动骨,服食太多“仙馔”,已对追寻桃源一事扞格不通。而天符卫现时日渐觉得身沸如烧,心知自己身躯遭到“仙馔”腐蚀,也将时日无多。
难道他们真已无路可走?天符卫独自坐在篝火边,齿关紧咬,拳头紧攥。
自提出那“大源道”的构想后,白帝便精神焕发,时而独个跑走,不知在捣腾何事。天符卫对此忧心忡忡,创教这一设想听来虽好,可自古以来信众便最易受别有用心之人左右。天符卫也曾对白帝忧心如焚道:
“若百年之后,咱们身死,信徒遭人唆使为害社稷,又当如何是好?”
白帝目光森森,谈锋甚健:“既然如此,咱们多服些‘仙馔’,自此我们长生久视,护持教派,不便不必为此顾虑了?”又道,“仅凭我二人之力,兴许真难寻见‘桃源’,需集众人心力方可,‘大源道’之创立势在必行!”
天符卫将他的异态看在眼里,日益担忧。白帝此时的身躯已然乌黑如炭,有时稍一使力,血肉便会簌簌而落,服“仙馔”之害在渐渐显露。可在石门间奔走日久,他们时有伤病,又无暇歇憩,非得仰仗此物不可。天符卫也知晓,他们这是在饮鸩止渴。
忽有一日,天符卫走入帐中,却惊见白帝怔然立着,一手握着另一只手掌,脚边的地面上竟掉落着几枚指节。
“陛下!您这是……”天符卫心头一震,赶忙奔过去问道。
白帝苍白地一笑:“不要紧,身子不大中用了而已。”那笑容教天符卫不由得毛骨皆栗,这时白帝又以宽和的口气道:“别看朕指头掉了,手尚能抓握呢!”
天符卫这才惊见白帝腕子上的肌肤已然剥落,底下显露出一条漆黑如泥的腕足来。非但如此,他望见白帝脸颊上有数处皲裂,裂口里露出斑斓的细小眼瞳,正对自己扑扑闪闪。天符卫惊心骇胆,此时的白帝便似他们曾见过的谷璧卫一般,正渐渐失却人形。
“怎么了,悯圣?”白帝见他口唇发青,耽心地问。
天符卫顿口无言,垂下眼睫,口唇抖颤半晌,最终道:
“……无事。”
往后的日子里,天符卫眼见着白帝走向末路。
因受“仙馔”侵害,此时的白帝已怪形怪状,肌肤溃烂如软泥,触角钻破皮肉,面上生出密匝匝的眼目,可本人却丝毫不以为意。天符卫寻来斗篷,欲遮盖其面容,却反遭他训斥:“朕日角龙颜,有何可羞怕?真要说来,当初朕是为救你而服了许多‘仙馔’,改易了容颜。倒遭来你嫌厌,真教人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