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帝黯然神伤:“……五年。”
“是,离开蓬莱,一路奔波,已有五年了。除却鄙人的四位仙山卫,一人因与鼇鱼搏斗而重伤不治,一人遭风浪而迷失踪迹,一人叛离行伍,一人因碎冰砸落而埋骨于此。如此说来,鄙人已算得命大,不至于走在旁人前头。”
“你们仙山卫总是如此,聚也聚不合,各自散开,倒各有各的精彩。”白帝说着,嘴角却苦涩地下撇。
“陛下,鄙人时而在想,‘人定胜天’这话讲得对么?咱们仙山卫名头威风,到头来不过是服食了‘仙馔’的寻常人。这冰壁便似天爷给咱们降下的祸难,咱们如何也跳不出他手掌心。”白环卫道,声音渐趋微弱。“陛下,鄙人最怕的不是这辈子见不着冰壁之外的光景,而是怕攀上冰壁后的那一刻,望见的却是一望无际的冰原。咱们做的一切,兴许皆是蚍蜉撼树,徒劳无功。”
“陛下,蓬莱是什么模样,鄙人渐已记不清了。”
白帝凝望着他的瞳仁,那双眼在虚空里无谓地探寻,仿佛在找一个渺远的梦。白帝握住他的手:“你还有何等心愿?讲予朕听听。”
于是白环卫莞然而笑,宛若众多兵卒在冻毙前一刻的模样,身子极力抬起,面颊朝向他们来时的方向:
“我想……再看蓬莱一眼。”
燕鸥在头顶啾唧盘旋,为归墟带来唯一的生气。自帐幔中出来后,白帝仓皇四顾,只觉天地浩大,他们在其间不过若渺渺虫蚁。寒意浸透骨髓,他听闻身后的帐幔里传来一阵骚动,少女悲哭,士卒脚步忙乱,一位仙山卫的性命就此悄然殒灭。沸粥似的响动里,一道谙熟的脚步声自他身后响起。
“归程罢,天符卫。”不必回首,白帝也知来者是何人。他如鲂鱼赪尾,忧困倦然地道。
“朕是时候回故土看看了。”
帆幕扯起,如折翼之鸟暂回天穹。楼船启航,然而其中兵士已不及出行前之十一。回程之时,白帝回眺冰壁,只见浮冰层层迭迭,组成一片被他们称作“归墟”的土地。其上人影重重,皆是已不能再开口言声的白骨。
白帝眼眶发热,心里却冷,腿脚发软,顺着船舷跪落下去,一个身影却突而出现,将他揽进怀里。怀抱温热,是他在归墟少有感觉过的暖意。个子已然高挑的天符卫在他耳畔轻声道:
“别哭,陛下。不论发生何事,下臣会一直在陛下身畔。”
姬挚扯住他的袖口,心头波涛翻涌,依君臣之礼而言,他此时应将天符卫搡开,厉声呵斥。然而此时他反伸出手,紧紧揽住了对方,阖目道:
“朕不会哭。在归墟这地方,垂泪也是白费功夫。眼泪一落下来,便成了冰,再不是泪了。”
舟行数月,众人一路历经波涛摆掣。风海流大作,他们在怒涛间迷航。不知许久,他们终于踏上蓬莱的土地。然而甫一站定脚跟,白帝便瞠目伸舌:这还是他识得的蓬莱么?
但见眼前百川皆咽,雪满四野,白皑皑的天地里不见一丝人烟。往日喧嚣如滚水冲脂,已然不见。前来接驾的仅是碧宝卫与零星几位朝臣,长耳野驴拉的车辂,因宫中所饲之马不耐寒,大多冻死。去时碧宝卫尚妍姿艳质,而今却已风霜满面。
白帝坐于车中,自帷子间外望,雪雹坠落,将民居瓦顶打破,饥民在破屋中苟延残喘。街上偶有人行,但因雪深数尺,只得手足并用,宛若爬行。若是绊倒一跤,落在地上又无气力爬起,人便会被生生冻死。白帝喟叹:
“真是惨景。”
碧宝卫道:“陛下离去后,蓬莱确是日渐天寒。为给陛下供应,此地也是使尽了浑身解数。”她环顾四周,忽问道:“与您随行的几位仙山卫呢?”
白帝沉默,而这沉默便是最好的回答,于是碧宝卫也沉默。白帝望着碧宝卫,欲言又止,他读不懂碧宝卫,一张脸观音似的,眼目细眯着,一切都淡淡的,方才说的话也似对自己隐有责意,仿佛在说:一位天子怎能弃民而去,将蓬莱抛在身后?他突而更觉自己在外头着实耽搁得太久了。
忽然间,车外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大喝道:“帐子上有释龙纹……这是天子车驾!”
突然,车舆猛烈摇晃,碧宝卫叫道:“陛下莫慌,我出去探看。”又对车外叫道:“侍卫,愣着作甚,还不保驾?”
白帝却道,“不打紧的,让朕出去罢。”
他搴起帷子,却见烈风吹雪,钝吻驴长嘶,一群黎民死死抱住车轮,不让辂车行进。侍从们慌手慌脚,以铜策挥打他们,许多人头上流血,落在地上后便没了动静。白帝赶忙喝道:
“住手!”
扈从与黎民们皆停下动作,仰面望去,只见白帝裹一身已然发旧的素白披风,自车中探身出来。因仙山各处立有帝王塑像,故黎氓也识得他面影。
大片庶民痴痴望着他,仿佛要跪。白帝自这些瘦骨伶仃的子民身上望见了昔年盛典时他们围簇着自己的模样。他弯下身去,欲与他们说,哪怕曾一度铩羽而归,他也将与子民们携手并行。然而这时,他望见一双双仇恨的眼,投射出长钉一般的目光,刺在自己身上。
“狗皇帝!”
忽然间,有人出声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