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了许久,眼帘里渐渐能描摹出模糊的轮廓,他看出原来自己正对应门坐着,步步锦窗格里透出雪色。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坐一把圆背石椅,恰在他斜侧,一身素衣,身上结着霜华,如同一尊冰塑。
楚狂口舌沉重,吐不出字,只能发出颤抖的抽气声。他不知自己现时是醒了,还是犹在梦中。老者神色肃然,开口道:“别动,慢慢坐着。”
楚狂朦胧地想,若是在梦里,为何自己躯体如此沉重?这时但听老者道:“你伤势太重,在那帐子里吃些稀汤药,只是等死,唯有这桃源石椅能救得你性命。想必在来归墟前你也听过的,桃源石可通往‘过去’。你再坐些时候,创口能变回原样。”
楚狂又想,莫非坐在这上头多几个时辰,他还能变作方悯圣?他依稀想起先前发生之事,他被谷璧卫捉去虐打,被方惊愚救下,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启了归墟门扉,现时不知怎的到了此处。老者听不见他心底的揶揄,只是望着他的手背,楚狂垂头一看,那上头本有一个刺目的创口,此时却正缓缓愈合。
“在你伤势好转前,且在这里听听老朽说话罢。”老人说,凝望着他,这时那本如刀锋的目光柔和下来了。楚狂一阵猛烈地咳嗽,寒风涌进肺里,仿佛就此活过来了一般,他低弱地开口,声若游丝:
“你是……谁?”
“我是此地的守城人,也是你们的最后一道关隘。”
“殿下……方惊愚……在何处?”
“此处是归墟中的白帝城,他不在这处,但老朽未动他性命,他仍好端端的。”
楚狂又问,“为何要……将我带到这处?”
“方才已说了,这是为救你性命。别一个缘由,便是你是老朽久候之人。”
楚狂羸弱地一笑,“您说的……不是殿下,却是我么?”老人点头:“是,正是你。”
“您说……要我听您……讲古,是么?可为何……要讲予我听?”
“因为老朽将讲的,将是一个关切到往昔的故事,是关于归墟、仙山和白帝的传说。”
“既然如此,那更当由殿下来听了。”楚狂又是一阵呛咳,纵然声音依旧低弱,但大抵是因桃源石椅的缘故,讲起话来却流畅许多。“我不过他麾下的一介卒子,早应被吃下,放在楸枰之外……与我说这话,又有何益?”
“不,接下来老朽所言,皆与你有深切干系。”素衣老者叹息。风雪飘扬,如琼脂碎玉漫空飞舞。自皋门向外望,似发了千山万壑的梨霜。楚狂与那老者四目相接,宛觉得自己里外上下被洞悉一般。他忽觉自己兴许并非是与此人初度碰面,而如故旧重逢。
老人深深凝望着他,道:
“天符卫方悯圣,那也是关于你的传说。”
第131章夜影同孤
近百载以前,仙山蓬莱。
此日风色初寒,天气肃清,然而满街市火树银光,披红挂绿。大鼓铰钹齐鸣,五彩绢招飞扬,一尊石塑被簇在游街行伍中,雕的是一位英武少年,身披释龙纹银叶片甲,足蹬天鳞,带着龙虎之威。几位法士在前头乘马而行,口中吟吟有词。行列末尾跟着黑鸦鸦的黎民,人人皆对那塑像拱揖跪拜,呼声如蜩如螗。
一位戴箬笠、着斜襟衫的小女娃穿过人丛,好奇地张望。墙根蹲着一位老乐师,满头癞疮,两只筷子般的手把着一张毛竹琴,拉着咿咿呀呀锯木似的乐音。小女娃见了他,跑过去问道:
“阿公,今儿是什么日子?那尊石像是什么人?”
老乐师笑了笑,“小娃娃不是本地人么?今日是诞节,是天子的生辰。”
小女娃脸一红:“我、我是渔人,平日里少上陆来,没甚见识。”她又道,目光里突而晶光闪闪。“天子——是白帝,是罢?阿妈同我讲过的。”
老乐师含笑颔首,小女娃如得了勉励,喜孜孜道,“阿妈说过,他是天生神力,又是个顶天立地的好人。先几月溟海封冻,咱们被困海上,是陛下抽刀一挥,将浮冰猛然劈裂,这才教船只有岸可依!”
这时老乐师接腔:“是,他乃天纵的神人,闻说溟海有七眼九爪之妖异横行,掀风鼓浪,令船毁人亡。陛下却独持一刀,毅然前往。霜刃仅脱鞘一度,便教那八带大鱼败落,鲜血溅涌,将溟海染作漆黑。”
他拉起毛竹琴,喃喃道:“又有一说,道蓬莱边陲近有异人蜂起,病狂丧心,聚作邪魔强盗,劫掠烝民脂膏,甚而噬人血肉。白帝严为捕治,甚而亲身入阵,搏杀凶魔,安定一方。仙山现时仍不太平,旧一代的连山、兵主标下仍割据变畔,为祸黎民,可白帝终将此地平定,教仙山一统,天下富庶!”
老乐师推弓按弦,悠悠唱起为那少年天子编排的颂词,“荡荡白帝,荣威罩国。德滔泽世,光耀天门——”
小女娃听得心驰神往,这时远方传来洪亮的铜钟及鼓吹声。老乐师搡搡她,微笑道:
“去看看么?白帝法驾将要来了。”
远处旗招赤朱丹彤,干云蔽日,卤簿犹如长龙,充填街衢。数千位骑卒手持刀戟,寒光森森,护持左右。一匹大驼牛、数头骏马披金挂铜,上撑彩伞,饰以银缨穗,牵着一架大辇。
街衢两畔,黎民纷纷下拜,山呼万岁。因白帝素来与黎烝相近,因而众人也大多不怯退,反而满心热切,候着这位天子到来。当那大辇一角驶来时,人丛里海啸一般呼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