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瑶,今晚随师父去家中共饮,我前些日子新收了套珍藏版古籍,你和为师一同赏读。”季夫子散学前叫住李瑶,邀她一同回家。
季夫子料定九公主不会听信他的谎言,果然这些天还未离开橙县。季夫子一颗心七上八下,他本来打算等公主回京后再从长计议,但听手下探查的人说,那客栈里又住进去了一位贵人。
想必八皇子也来了。
李瑶是女子的事若是捅破到八皇子跟前,那与欺君无异,到到时他季岚便是求着加人八皇子党,也得看他八皇子的心情。
等不了了,必须在九公主八皇子找上李瑶之前先告诉她当下的危急情况,好让她灵活应对。
季夫子信李瑶,信她能把这事隐瞒过去,却也怜她,苦读多年终是一场空。
这李瑶,为何是女子?
“是,师父,且先容弟子告知兄长,今日宿在师父家,明日一早再直接去书院,叫他不要等我。”李瑶不知道季夫子心里的诸多烦忧,她只担心今日无法检查瑛儿和染姐姐的学习进程,所以交代兄长几句,让他帮忙看顾,若应付不来可找吕二帮忙。
李瑶是季府的常客,与钱大钱二兄弟俩十分相熟,今日晚间又是钱二值守,她与钱二一番寒暄后就随师父入了大堂。
今日有些蹊跷,往日师娘总会在旁一同吃饭聊天,等师父喝多之际,熟练地劝谏师父少喝两杯,这会儿餐桌旁却空无一人:“师父,师娘呢?”
“你师娘今日回娘家了,娘家侄媳妇儿生了,她去瞧瞧。李瑶,坐吧。”
季夫子眉头紧锁,似有烦心事,直觉告诉李瑶,此事不简单,她也不问,只等着师父想说与她听了,她再听着。
师娘不在,季夫子心中又藏有心事,师徒俩吃饭也不甚畅快。
餐桌上,只见李瑶不停地夹菜,而季夫子则不停地给自己倒酒,一杯接一杯。
李瑶吃饱时,季夫子脸色坨红,他的眉死死皱着,手无力地摇晃着杯中酒,似乎在怪罪为何不能一醉解千愁。
“师父,您别喝了,再喝就要醉了,醉了还怎么能看清古籍上的字呢。”
“李瑶,你说那《木兰辞》为师看了一遍又一遍,却怎么也想不通为何‘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你也快十二岁了吧,我做你师父也已六载,我们常常一起品茗论道,共赏古籍,你是我季岚最器重的弟子,更是我季岚的忘年交。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季岚把你当自己的亲子在尽心培育。可李瑶,你怎么就从李家二郎变成李家女郎了呢?到底是师父眼神不好,还是你伪装太过高超,怎么就骗过了我这一双眼睛呢?”季夫子望着自己最得意的弟子,眼角似有泪光闪过。
怎么……怎么就是个女子呢!
李瑶看着季夫子悲痛欲绝的模样,看着他两鬓几根发白的发丝,这才发现往日意气风发的师父,在她面前如此颓丧。
她缓缓起身,跪在地上,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着冷静,她望着师父,低头认错:“师父,你都知晓了。弟子李瑶自诩,‘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行无愧于人,止无愧于心。’此生唯一愧对的便是您。是,一开始是我骗了您,我穿着兄长的旧衣,出现在夫子面前,但我并不是有意欺瞒,只是若不披上那副男装,我根本走不进书院。是您接纳了李瑶,是您说服了我爹,让李瑶能读书,也是您赞赏李瑶的思想和政见,就像您说的,您把我当好友,把我当亲子,可我何尝不是把您引为知己,认作父亲。”
“可师父,李瑶之错,只在隐瞒。然真正错得是这世道,若是这世道准许女子读书,我又为何要欺瞒于您,我是女子,那身男装穿在我身上近七载,我又何尝不想梳起发髻穿上罗裙,和我的姐妹们结伴去书院读书。是世道错了,我李瑶读书就是为了告诉世人,只要给女子机会,我们必定比男子强。”
“李瑶,你是对的!”季夫子擦去眼角的湿痕,抬头望向窗外的弯月,“整个书院的男子都考不过你一个小小女子,就连治学多年的我,也总会为你的思想叹服,你若是男子,为师定会为你铺好青云梯,让你心无挂碍地做个好官,为民请命。可……哎!”
李瑶道完歉,便站起身,她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望着季夫子语气疑惑:“是个女子又如何,我穿男装考科举,我当官为百姓为女子为我心中大义,我李瑶愿把一生献给大余百姓,我又哪里比不过这世间万千男子。”
“李瑶,你说得都对,可你根本没有参加科举考试的资格,倘若被发现是女子,那么你爬得越高,便会摔得越惨。我、季家,你、李家,我们这一杆子人都会因为你的真实身份而犯上欺君之罪,这是诛九族的大罪,李瑶,我们承受不起。”季夫子捂住眼睛,似乎不忍对上李瑶的脸,他怕在视若亲子的弟子眼中看见失望的神色。
要自己天赋卓绝的弟子放弃读书放弃当官放弃梦想,放弃这一切,他的心比任何人都痛上百倍千倍万倍。
“师父,李瑶知道了。无事!李瑶可以不去书院读书。”李瑶笑了笑,仿佛从书院离开并无什么所谓:“李瑶也可以不做爹娘的孩子,不做师父的弟子,我可以和你们都断绝关系,我自己的抉择后果自己担。我会改名换姓,继续考学,等我当了官,我会改变这一切,等何时女子可以做官了,李瑶再回来继续当爹娘的孩子,当师父的弟子。”
“李瑶!”季夫子被李瑶一番言论震惊地睁大双眼,灌下肚子的酒近乎清醒,他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神色变化万千,最后释然,竟也跟着她笑了:“哈!真不愧是我季岚看中的弟子。李瑶,你便是为万民、为千万女子而生的。是师父狭隘了!李瑶,放手去做吧。”
“去科考,去当官,去改变这对女子不公的世道。我的孩子,师父以你为傲,独行路艰难,切莫忘了来时的路。”季夫子郑重地看着李瑶的眸子,下定了决心。
“师父,李瑶此生最感谢的便是您。”李瑶眼中含泪,复又双膝跪地,对着师父恭敬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