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鬍子司机直接问:“阿妹,你从哪里来?陕西?”
她吃了一惊,还以为被认出来,扔下碗筷就想跑,谁知司机抚掌大笑:“‘双蒸饭’,就是广西从陕西学的先进经验,我广西来的,喔,我阿公就是这么吃到浮肿,饿死啦。”
成舒优雅地挑鱼刺,完全不像逃难的样子。他边聼这两人比划着聊天,插了一句嘴:“清华研发的专利啊,不稀奇。”
“喂,细佬,你讲清华大学读唔得,你喺边间大学读书?”
青年想了一会儿,决定不给母校丢脸,于是认真地说:“清华大学。”
嬴洛笑得喷了一口饭出来,又赶紧一粒粒捡回去吃。她吃过饭,觉得伤口没那么难受了,烧似乎也退了。
卡车司机站在惠州二月的春风里和他们告别,鬍子随风飘颺:“想去香港?要游过大鹏湾,死十个活一个喔。你们这样,过不去。”
他们相视一笑:“总要试试嘛。”
惠州到惠东有三十多公里,嬴洛拖着两条腿,总算在天刚黑下来的那会儿,把自己拉进惠东地界,她实在累得不行,也懒得走了,一屁股坐在马路沿上:“老成,送你到这里,我仁至义尽啦。你去香港,我去自首,他们枪毙我之前,怎么也得管口饭。”
青年没作声,拉她起来,躲到桥洞里猫着,生怕被晚上巡查的红卫兵发现。
夜风温热,桥洞下的水面黑漆漆的,汎着难以名状的臭气。
她靠在青年箭头,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伤口处像有一百隻虫子咬。她肋下那块儿肉,经过广东的高温一催化,坏味更重了,黑色的圆头苍蝇成群结队,嗡嗡地围着她飞。
青年挥手帮她赶苍蝇,她突然笑了:“我明明还活着,却享受了一把死了的光景。三年自然灾害那会儿,我们村还好,其他村到处都是在田埂上饿死的人。”
“小魏说,她妈本来每天坐在门槛上纳鞋底,那天她放学回家,他妈也坐在那儿。她喊一声,妈,她妈脸上挂着笑,但没应声。她推了一把她妈,她妈就向后倒,吐出一大堆绿色的水……肚子圆得像青蛙……吃草吃多了,饿死的。”她嘀嘀咕咕地说:“我就怕当个饿死鬼,还好今天中午吃了饭。”
“你再胡説八道,我就……”青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就”后面的半句话。
“就把我扔到水里吧!”嬴洛接起他的话:“我就顺着水,飘到海里去,你到了香港,四处都是海,你一辈子也忘不了我。”
她呼出一口热气,连睁眼的力气也没了,又向青年贴了贴,想着死之前,怎么也得让他多抱抱自己,多心疼心疼自己——一辈子也忘不了自己。
看电影的时候想她,吃蟹粉豆腐的时候像她,买新衣裳的时候想她,以后谈了女友,也想她。
青年抽出手来抱她,她听不见青年説什么,浑身烫得像林场冬日里的炉子皮。
“whereareyoufrom?wheredoyouwanttogo?”
成舒抬起头,夜幕下,一个留着“汉奸头”的男青年,穿着汗衫长裤,叼着烟,向他发问。路灯光纤微弱,他根本看不清男青年的眼睛。
他聼懂了,但害怕是红卫兵特意引蛇出洞的计策,因而垂下头,不敢开口。
“canyouunderstandme?”男青年英文口音很重:“youlooksoknowledgeable。youmustknowenglish!ah……ijustover-heardsomething。areyoupreparingtotakeatraveltokcity?”
成舒放下了两分警惕,反问:“whatcityiskcity?”
男青年把烟吐到河里,说:“跟我来吧!你这英文讲的,一听就是臭老九,简直臭不可闻。”
“阿洛,你还能站吗?”他轻轻晃了晃臂弯里的爱人。
嬴洛聼他们说洋鬼子话听得头疼,看他们总算不説了,嗯了一声:“好些了,暂时死不了。”
成舒牵着她,她跟着走,隐隐约约转过几条巷子,到了一处商店前,穿短袖汗衫的青年哗啦一声开了锁,引他们又爬了一层楼梯,她才见到一个课本上图画里的,城里人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