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四年,八月仲秋。
王府廊下跪着一排白衣缟素的下人们,时不时传来呜咽的哭泣声。
云韶手持一卷画轴,身体笔直端坐在王府正堂中央,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神色淡淡地看着脚下这些哭丧的人。
前不久,前线传来消息,李珹遭到敌军埋伏,万箭穿心而死。
尸身送回王府那一天,云韶在书房坐了一夜。第二日一如往常般主持王府里的大小事宜,事事亲力亲为,无一错处。
按理来说,她本该开心才是。与她多年貌合神离的夫君战死沙场,偌大的王府只剩下她一人主事。不缺银钱,不缺地位,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快活日子。
只有身边人知晓,她已经三天没有合眼了。
整理李珹的遗物时,她发现了这幅画轴。准确来说,一共有二十几张画像,都是她。
画像上的女子一颦一笑皆是动人,上面的颜彩已经干涸许久,想来放置了不少时日。这是她当初缠了李珹好久才答应的,可是他一直推脱公务繁忙,迟迟不肯给她画。
与此同时,还有一本手札,被藏在了箱笼最里面的位置。
上面记录了她的一点一滴,她的生活习惯,她的喜怒哀乐。每一篇下面,还有几行小字标注,写的是他的感悟。
其中一页写着:八月十三,爱妻生辰。
云韶抚摸着画像自嘲,原来他心中的那个人是她。
李珹嘴硬了一辈子,不肯承认他的爱意,直到临死前二人还在争吵和离的事。
庭院外的将士们乌泱泱站了一片,个个面上愤愤不平,声讨着要冲去前线为将军报仇,闹的不可开交。
云韶哪里不知这些人在想什么?李珹倒下,对将士们的士气也是很大打击,这些人没了主心骨,各怀鬼胎,这样下去,军队多半会逐渐溃败,各自逃跑,到头来受苦的就是边关百姓。
“都住嘴。”
云韶冷漠地打量着这些人,冷笑道:“身为将帅,冬不服裘,夏不操扇,雨不张盖。将不身服止欲,无以知士卒之饥饱。”
“王爷尸骨未寒,汝辈何敢乃尔?”
将士们何曾见过这位温婉柔弱的王妃如此疾言厉色,面面相觑,噤声不语。
“再闹事者,军法处置。”
众人都被自家王妃这等气概所折服,想到王爷领军打仗这些年,与他们同吃同住,毫无架子,面色皆有动容。
如今军中一切事务都交由秦副将秦剑打理,云韶倒也没再对这些将士多说什么。
“王妃,已经三天了,还不下葬吗?”丫鬟白露立在一旁,说话时候小心翼翼,生怕惹得王妃不痛快。自从王爷去了之后,王妃的脾气也不似从前那般和颜悦色了。
云韶走到堂中央的棺椁旁,看着里面躺着的人,面色苍白,毫无生气。她将手中的画卷放置在棺椁里面的人身侧,良久,缓声说道:“合棺吧。”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李珹头七那天,云韶带着白露去了前线的营帐。
边境的雪比往年来的要更早一些,才八月底就淅淅沥沥地飘起了雪花,整个陇原都沉浸在白茫茫的冰雪中。云韶缩了缩身上的氅衣,鼻尖冻得通红,快步走回营帐。
白露端起了一碗姜汤递给她驱寒,随即退出去在营帐外等着。营帐空荡荡的,窗外的风呼啸而过,带来阵阵刺骨的寒冷。
云韶面朝窗外,握着手里的姜汤微微愣神,微弱的烛光摇曳不定,映照在她苍白的脸庞上,指尖被碗沿烫红也没有察觉。良久,她从妆奁中拿出了一个小瓷瓶,一颗淡褐色的药丸映入眼帘。
这是她主动讨来的,秦剑说,这个药无色无味,服下如睡着一般不会有痛苦。他自小长在边境,与西域来往密切,想来不会骗她。
思绪渐渐飘远,倒是让她回忆起了很多以前的事。
这是云韶离开了长安的第三年,今天,是她二十岁生辰。
三年前,她嫁给了长安城最好的小郎君——李珹。他不仅是备受瞩目的明王殿下,更是先帝最疼爱的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