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之后大军已经集结完毕,周老将军准备出发。街道里涌上了黑压压的人群,城墙上无数人注视着他的身影。周从凛亦是立于城墙之上,他身边站着悄然落泪的周夫人。天光破晓,金灿灿的光芒照耀在周老将军身上。周夫人凝望着周老将军,脸色发白道:“知不知道为什么你祖父最后只有你爹一个儿子?”周从凛摇摇头,这件事没有人知道,但所有人都晓得,他祖父是有过好几个孩子的。“圣祖皇帝建朝时你爹尚且还是八岁的年纪,他上头本有两个哥哥,下头还有一个妹妹。”周夫人笑着,眼泪又滑落下来:“打仗打得厉害,圣祖皇帝又屡次获胜,敌军十分痛恨你祖父。为了报复他,杀害了你爹的大哥和二哥。”“后来生小妹的时候,你祖母——”周夫人攥紧了手中绣帕,身子都颤抖了起来:“你祖母大出血而亡。”微风轻扬着,本是风和日丽的天,周从凛却硬生生感觉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网上窜,仿佛整个人都被冻住了。“你祖母之前中过箭,毒素尚在,连胎儿都受了影响。”周夫人眼前一片模糊,只能靠身后的丫鬟支撑着她,才不至于倒下。她说:“那个孩子,一生下来就没气了。”这些事周老将军不说,外人也根本不知道。便是连这些年,身为周老将军亲孙子的周从凛,也未曾听他说过一字半句。“我是你祖父捡来的。”周夫人攥得那样紧,似乎是用尽了毕生力气。她声音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继续说道:“你爹五岁时,我被抱了回来。也就是那一年,你祖父刚刚失去了你祖母,还有那个没来得及睁眼看看这世间的小妹。”“你祖父善待我,看成了自己的孩子,自建朝后,还送我去念书。按理,我也得称呼你爹为一声兄长。”“只是后来——”周夫人微微一笑:“后来我就同你爹成婚了。”“你祖父这一辈子,过得太累了。”周夫人垂眸,泪痕被风吹过,带来一股凉意,她道:“年轻时候为了圣祖皇帝拼杀,差点连个后代都没有。等到终于建朝,他能歇一歇了,我们也成婚了,只是这么些年,也只有你一个孩子。”“所以他害怕,我也害怕。”周夫人收回视线,看向周从凛道:“从前一直不同意你参军,也是因为这个。”“娘。”周从凛唇角已经抿成了一条线,他忍不住双手握拳。百姓们欢呼着,叫着周老将军。周夫人往下看去,周老将军骑坐在马背上,他已年近七十,风采却依旧不减当年。长枪在阳光下泛着清寒冷冽的光,笔直地斜斜落入人眼中,那样尖锐,那样冷厉。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周老将军仰头看过来,周夫人静静回望着,轻声说:“你同你祖父生得很像。”是很像,不笑时冷冽严肃,棱角分明的脸透着不可直视的威严,笑时那剑眉轻扬,便不自觉带了些桀骜不驯,明朗恣意。只是周老将军老了,脸上已满是皱纹,久经风霜的面容,带着这数年来的沧桑。他收回了目光,往站得更高更远的承安帝看去。承安帝亲自来送他,尊荣可见一斑。“待君凯旋。”承安帝无声说着,身影在高厚的城墙上显得有些单薄。只是二十几的年纪,撑起这个国家,再单薄,也藏着无尽的力量。周老将军亦是无声颔首,他顿了顿,再度将视线落在了周从凛身上。“我幼时觉得大将军很厉害。”周夫人顺着周老将军看向了周从凛,笑了笑说:“就像你祖父,在战火硝烟中将我抱起,然后给了我一份人生。”“他们身上,是黎民百姓和君王的寄托,是这个国家的希望。”她忽然眼神一变,变得有些悲凉:“可是大将军也是人,他们也会受伤,也会死。”“从凛,你知道吗?”周夫人直视着他双眼,语气平静却又像暗含着叹息。周从凛和周老将军隔着这远远地距离,隔着这重重人海对视着。他深吸一口气,缓缓答道:“儿子知道。”号角吹响,到了启程的时刻。周老将军扯着缰绳掉头,挺得笔直的脊背像是一道不倒的城墙,坚韧有力,以厚重的身躯,无声撑起了一片天地。大军终于在他身后出发,他们朝西而去,以决然的姿态向京城告别。“祖父。”周从凛喃喃。回到周府时周从凛收到了盛炳的来信,连同晚霁做的那身衣裳。“窈窈的归处,盛某还是希望能是周公子。”周从凛看得忍不住发笑,连带着周老将军征战的心情都稍微平复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