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恤圣旨由崔郎中亲自宣读。
实际上的抚恤圣旨是非常长的,洋洋洒洒几百字。自“奉天承运,皇帝昭曰”起,详细叙述董继荣为臣子的功绩,再引述一番,最后才是嘉奖的具体内容:赐董继荣谥号“忠献”,赐董继荣之母“孺人”之诰命。另,赐一百两官银,还要将董继荣之事迹公诸于四海。
崔郎中的文采好,官话也说得好听。
这一份圣旨宣读完毕,董家人听得云里雾里,完全没听出来这是哀荣。董继荣的母亲魏氏合不拢嘴地问:“圣上亲自褒奖,我儿这是有大出息了啊?能调回京里来做官吗?”
董家其他人不外乎也是这个作态。
抚恤圣旨写得太文绉绉了,肚子里没有墨水是听不懂的。唯有跪在魏氏身后的顾静瑶听懂了其中之意,她冷静而又缓慢地看向董家人。
很快,又转回头。
她把头低了下来。
魏氏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崔郎中递过去的圣旨也没有接。顾静瑶不敢贸然去接圣旨,只能佯装不懂。
好在这样的大场面,定是有耆老在的,好歹叫魏氏先把圣旨接了下来。再往后便是点香、供奉圣旨。
魏氏也换上了孺人的服制。
魏氏哈哈大笑地出门来,见顾静瑶脸上喜色不显,便抖起了婆母的威风:“今日我家这样大的喜事,怎地一副死人脸?”
顾静瑶笑得比哭还难看。
魏宅门外,又是热热闹闹的一队人马赶来。一位青衣小吏上门来,先问主人家好,再与魏氏道:“您就是魏孺人吧?”
魏氏再次笑得合不拢嘴,“是是是!差爷既然上门来了,少不得要讨一杯酒喝,再叫我那儿媳妇送上红封,也沾沾喜气!”
“是就行!来人,把棺材抬进来!”青衣小吏朝虚空一拱手,道:“我等奉大理寺卿之命,特意将董县令的棺椁送到府上,另还有今日才被押……接来京城的董县令在照溪县纳的十一房小妾并随从仆人等,也一并送来了。”
青衣小吏话音刚落,进来了近二十人身穿孝衣衣的男男女女,再与吏部传旨的钦差等人,一起将堂前的院子挤得满坑满谷。
一位年长的管事跪了下来,“老夫人,老爷在任上为国捐躯了!”
董继荣几年前丧父,家中只有魏氏一个长辈。魏氏沉浸在喜悦中还未缓过神,她身后的二子一女似已听明白了。
“娘!他们说大哥死了!”——一道声音划破魏氏的美梦,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从宣旨的官员到她家,再到更衣、接旨、再更衣,又上香供奉圣旨,这一桩桩件件为赶吉时几乎没有停歇,令她眼花缭乱,结果是他儿子的命换来的。
那可是她的命根子!
魏氏颤颤巍巍地跑过去,趴在棺材上,拍打着说:“阿荣!阿荣是你吗!你回我一声啊!阿荣!”
她这里哭得肝肠寸断,魏宅门口早已算好时辰的小厮按时点起了炮仗。
一时间,锣鼓喧天。
魏氏哭喊得几乎要晕过去,又站起来,她不敢拿大官们撒气。转过头来,一把薅起顾静瑶的发髻,破口大骂:“你男人都死了,你穿金戴银给谁看啊?”
顾静瑶默默地,一件件取下自己的钗环。
魏氏从她身上撒不够气,又来棺材前哭。大理寺那位青衣小吏原本被支使来做此事就不乐意,他见炮仗声一停,便赶紧告辞。
吏部的几位官员宣了旨,又将赏赐送上,自然也没有再继续留下的道理。
顾静瑶在门口送他们,她依旧是那么平静。平静得,像是麻木一样-
谢柏峥心情复杂地自董宅出,回到吏部便见大理寺已将新卷宗发至各部,果不其然隐去了关于董继荣敲诈勒索富户,与纵容胥吏肆意滋扰百姓、妨碍农事之过。
新卷宗中的董继荣端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官。
谢柏峥不忍卒读地把卷宗传阅给下一位,与他同样知晓内情的崔郎中亦是面色不好看。崔郎中把他叫过去说话。
四下无人,崔郎中犹豫道:“此事你……”
——崔郎中想必是担忧谢柏峥看过旧卷宗心中不平,怕他乱说话,故而才来安抚。只是“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这种话,是真难说出口啊。
“郎中大人不必担忧,学生都知晓的。”谢柏峥主动将话接了过去,认认真真道:“如今陛下一力推行清田,乃是功在千秋的大好事,暂时不追究董县令而是大加褒赏是为激励地方官。武人们尚且敢马革裹尸还,地方官员蒙天子恩德,自当结草衔环以报。如今以董县令为榜样,自然更加知晓要以为生民为计。”
——至于是真的心中感怀,还是被皇帝这一道褒奖圣旨给逼的,就不好说了。这圣旨一旦传至地方,必定令地主豪强畏惧,也必定会更加进一步挑起寒门进士与当地大族之间的矛盾。
崔郎中面色凝重地点头。片刻,他又皱眉:“等等,你说暂时?”
谢柏峥一脸年轻书生的蓬勃朝气,满腔报国之心地说:“这是自然,陛下圣明,自然是先行褒奖董县令以稳时局。想来不过是一时的隐忍,陛下心怀万民,将来定会还照溪县一个公道,还受恶吏之害的百姓一个公道!等待各地清田有了成效,陛下必定要治董县令一个办事不致生民受苦的大罪!陛下英明,董县令那样误国欺君的罪臣,难不成还要受后世敬仰不成?”
——姓董的将来翻不翻案,还不是皇帝一句话的事。今日是受朝廷嘉奖的功臣,将来能不能一直都是忠臣义士就说不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