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
宴容姝被带到,她虽不戴钗环,身上也只穿着简单服饰。可她跪在堂中时,依旧挺直了腰板,这是年幼时母亲的教导,她从不曾忘记。
宴容姝抬眼看向审问她的人,是庆王和锦衣卫佥事。她从没想过自己竟还有这样一天,能被这样的大人物看在眼里。
宴容姝还不待他们问,便先开口:“诸位贵人,实在不必在小女身上浪费时间,小女一无所知,亦对我夫君此生不敢相负。”
霍靖川闻言“啧”一声,颇有些遗憾可惜:“顾佥事,你的心思恐怕是白费了。你好心好心替她父亲翻案,人家不领情啊。”
宴容姝仿佛没听清那样,嘴唇抖了抖,却不敢轻易开口。
顾子俨依旧一团黑风煞气,照本宣科道:“八年前,营缮司宴方礼员外郎被人举告在估修各省营房一项上贪污八千两白银,此事令先帝震怒,判了宴方礼流放,妻女没入贱籍成为官妓。当时办这件案子刑部郎中赵秦与宴方礼素有旧怨,自然愿意收受贿赂,令宴方礼为他的上官顶罪。”
谢柏峥将几卷案宗递给宴容姝,叹道:“我们原本是打算从宴小姐你的原籍入手找你身上的破绽,却不想发现一桩冤案。”
“能证明你父亲清白的证据就在你面前,你想替你的父亲翻案吗?”
宴容姝双手接过卷宗,颤抖着翻开看。事情的发展显然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她当时过于年幼,实在记不清那些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只是一觉醒来,她便失去了感情甚笃的未婚夫,失去了官家小姐的身份,要与那些低三下四之人为伍。
那么多年,她连恨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却告诉她这一切都是错的?这可能吗?这是多大的讽刺啊。
“不——”她痛苦地抬头:“八年前的旧案,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呢,堂上站着的这位大人可是锦衣卫啊。”谢柏峥道:“你不会没听说过吧?听说他们连朝中大臣们私下闲聊都能查到,查贪污这样的大案便更不必费什么力气了。”
谢柏峥看着她,十分惋惜地说:“宴小姐,听说你还有一位青梅竹马,如今已经官至一省提督,你原本并不该过这样的日子。”
他苦口婆心地劝说,像是真的为她失去的人生感到可惜:“你何必再为那些人守口如瓶,替父亲翻案,一家团聚不好吗?”
“翻案……”宴容姝像是受了某种蛊惑,喃喃自语了一句不知什么,“我真的可以,回去吗?”
谢柏峥露出一个极其温和的笑容,“可以的,只要你配合这位锦衣卫的大人,你想要的都会得到。”
宴容姝低下头,挣扎许久,她才缓缓抬头。她道:“我不想死,我要活着看我父亲沉冤得雪。”
“你现在还没有提条件的资格。”霍靖川的目光扫过她,厉声问道:“你那位夫君如今藏在何处?”
“他在……”宴容姝流着泪,神色古怪道:“他就在长安县中,东郊城外有一座私塾,他在那里教书。”
“……”
这实属令人意外了,一个作奸犯科至此的人,竟然还敢做人蒙师-
长安县衙与锦衣卫再次忙碌起来,谢柏峥站在原地,指尖有细微的颤抖。
霍靖川察觉他不对,便把旁人都打发出去,牵起他的手宽慰道:“在想什么?”
谢柏峥想躲避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就这么被牵着手,呐呐地说:“我只是回想起那日‘王夫人’字里行间对科考官场皆十分相熟,原来并不是因为我才有那番话,而是他本身就对此热衷,甚至在隐瞒身份的时候还会选择去做一个教书先生。可他从出生起便注定不能科举入仕,他娶一个曾经的官家小姐,是一种补偿吗?”
霍靖川担心:“你……”
谢柏峥摇头:“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有些累。世事诸多因果循环,王夫人因向往仕途而娶了宴容姝,可宴容姝却从未忘记自己曾经是官家小姐,她也因想为父亲翻案而出卖了衷情的丈夫。”
“这两个人到头来都是为自己的执念,可真正在火海中丧身的人又做错了什么呢?”
那些支离破碎,那些家破人亡,那些人并没有做错什么。
他们只是因某些人的贪念而成了冤魂。
“别想了。”霍靖川轻轻抱住他,“多亏了你想出的计策,宴容姝才愿意招供。你做得已经很好了,比任何人都好。我答应你,一定让素有罪人都得到惩处,让他们的后半辈子都为曾经作下的孽赎罪。好不好?”
谢柏峥的身躯僵硬,过了很久才放松下来,他靠在霍靖川肩上,没什么力气地“嗯”了一声,便不再开口说话。
可是案情琐碎,需要处理的不止一两件事,他们也只有这一个间隙的拥抱。谢柏峥的手指都还没被捂暖,案情又有了新进展。
——顾子俨派去查曹琮的人回信了。
“曹琮是隆安帝十年的进士,排名不高位却也位列二榜。”顾子俨道:“他为官没什么可说的,不功不过,大多数时候都在混日子,位至礼部也是靠资历混上去的。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他初任礼部主事的几年时间里,最重要的工作是为全大庸的僧尼签发度牒。”
“我朝的僧人度牒都是经由礼部下发,不需要再提交到别的衙门。这一份工作既清闲,且无人监管。”
“也就是说从曹琮任礼部主事开始,朝廷发多少僧人度牒都是这位曹主事说了算。可是一般礼部也不会费心去计算各省乃是各府县的僧人数量,通常就是僧录司要多少便发下去多少。数量多了少了,也没有人会发现,因为度牒一旦从礼部的手出,便进了僧录司的口袋,他们可不归别的衙门管。”
“想必是曹侍郎发现了这个漏洞,所以才在致仕之后自己掏腰包修了坟寺。”顾子俨道:“他当时恐怕也只想靠买卖度牒赚一笔,却没想到这坟寺的后山竟还有铜矿。”
“怪不得这坟寺中间历经波折,从别的地方迁了一座新寺过来,原来不止是为了找靠谱的高僧。”谢柏峥想起县志上的记录,恍然道:“原来是有更大的图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