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地上就好,你睡炕上。”岳宝华说。
“泥地,凹凸不平。您年纪大,会腰酸背痛的,我平时放羊的时候,躺在山坡上打个盹儿,早就习惯了。”
岳宁见水开了,她揭开锅盖,先把搪瓷茶杯灌满,再从瓦罐里拿出几颗枸杞子放进两个碗里,舀了一勺开水冲了进去,冲了两碗枸杞茶。端一碗茶过来放在小桌上:“爷爷,喝茶。”
她再回到灶台前加了大半桶水进锅里,往灶膛里又添了一根木柴。
岳宁转身过来,解开干草,把干草铺地上,再把爸爸的骨灰盒抱到小方凳上,从箱子里拿出床单和一床厚被子,在干草上铺床单。
岳宝华放下儿子的照片:“宁宁,刚才张丽芬跟你说什么?”
岳宁抚平了床单,跪坐在地上仰头:“这次罗伯母和国强哥来,说是他们一家子为了帮我回城,决定让国强哥娶我。”
“什么?”岳宝华惊讶地张开了嘴。
岳宁低头把被子展开来说:“知青下乡这么多年,已经有几千万知青在寻找回城的机会……”
岳宁跟岳宝华说这件事的背景,讲要从农村弄一个人回城的难度。
“为了回城,很多人不管是歪路还是正路。所以他们说要带我回城,我觉得很暖心。”岳宁叹了一声,“我在做饭的时候,他们用粤语说起港城和酒楼,我就生了个心。吃饭的时候,罗伯母口口声声说为了我能回城,能过上好日子,所以让他们家做菜最好的国强哥来娶我,这样我就能作为家属,就能去福运楼做服务员。我当时就知道了这里有猫腻。您来了,她知道如意算盘落空,就借着上卫生间,把我叫出去,让我不要跟您说这事。”
岳宝华上次去粤城见到师侄一家,他就认为师侄人还算不错,他老婆口惠而实不至。没想到这一家子打了这么个如意算盘,那就不可是张丽芬一个人的主意了,是一家子商量定了。
趁着他没来,借着带宁宁回城的名义,让孙女跟罗国强结婚,到时候宁宁和罗国强已经成了夫妻。自己还能怎么办?肯定全力培养孙女婿,最后罗家吃他们家的绝户。
岳宝华一张脸黑得像锅底,他知道是世事无常,儿子的死不能怪罗家。
但是……当初他去港城,跟罗家有很大的关系。
当年抗战胜利后,福运楼老板打算去港城重开福运楼分店,按理说应该是师兄过去,毕竟师兄在三六年就去港城的福运楼做厨,对他来说熟门熟路。
不过师兄经历过港城被日本人占领的日子,他经历千辛万苦才回到粤城,说什么都不肯再去港城。老板就想到了自己,当时自己也不想去,志荣才六岁,他不想颠簸。师兄夫妇找到他,他们一家子确实上有老下有小,他们横说歹说,让他把志荣留在粤城,他们会照顾好志荣,等他那里安顿好了,再接志荣过去。
自己考虑再三,加上老板找他谈了几回,他决定去港城。
福运楼的老板大约与港城犯冲,港城战后来了各地的纨绔,派去管分号的二少爷交了狐朋狗友,染上了赌博,抽上了大烟,两年时间钱输光,生意兴隆的酒楼也卖了。
虽然新老板想让他留下,他婉拒了,想回粤城,跟孩子在一起。他回到粤城福运楼,师兄很紧张,生怕他挤了他福运楼大师傅的位子。不得不说师兄夫妻对志荣是真好,真的可以让他放心。
那时候,他看到了港城的商机,想自己闯一闯,他跟师兄说了自己的想法,师兄自然举双手赞成,拍胸脯保证一定把自己的全部本事教给志荣。
从一开始他在街边摆排挡,终于攒了钱盘了一家能摆下六张桌子的店铺下来,他想把儿子接到港城。他回去看到十二岁的儿子进了福运楼跟在师兄身边学手艺,师兄教得很尽心,志荣是那帮学徒里学得最快。
他的铺子在旺角,港城富人都在港岛,旺角是平民聚集区,他的铺子做的都是家常菜,烧腊、炒薄壳、干炒牛河,基本上没有机会处理燕鲍翅这种大菜,能学到的东西有限。
师兄也劝他:“让志荣在福运楼多学几年,把手艺学全了,你那时候生意也该做大些了,那时候过来不刚刚好?”
师兄这话也很有道理,原本想着只要再过三年,自己的铺子有点像样,儿子也能出师了。他谢过师兄,回到港城,谁能想到国门说关就关,他再也回不去了,志荣也出不来了。
听到内地的只字片语,他常常恨自己,为什么当时要把儿子一个人留在国内?午夜梦回,思绪纷乱的时候,不免怨天尤人,想着若非当初师兄不想去港城,若是自己留在粤城,他们父子都是厨子,到现在定然是好好的。
上次回到粤城,得知师兄受志荣牵连而病故,他为自己小肚鸡肠而愧疚。这都是时局造成的,就算是怨到个人头上,那也是自己做的决定,怨不得旁人,更何况师兄对志荣也是尽了心。
张丽芬心心念念要让大儿子去港城,竟生出了这样的歹心。岳宝华咬牙切齿:“狼心狗肺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