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的女人披着黑色长卷发,妆容明艳,丰唇媚眼,目中光点闪烁。伍桐看着自己,觉得陌生。她故意将自己妆点成与高中时截然不同的模样,她想让沉泠看见她变了,他们已无法再那样亲近。
——我问他为什么无法去找你,他说,你不想让他去找,他就不找。
——你与其他男人一起,他为什么不避开,看不见就可以了。他说,你要他看的,所以他看。
——你要让他痛苦,他便去痛苦。你要分开,他便分开。
——他无法抗拒你的任何指令,你的言下之意。
伍桐深吸一口气,心内喧嚣仍不肯平静。她不知道,他欲求的究竟还是她吗。
——他来做你的心理医生,是我推荐给他的治疗方式。他害怕一旦欺骗你,你再不愿理他,未曾想到,你竟正巧分配到了他。
——与你联系的第一年,是他抑郁情况最好的日子。直到他从北欧回来,病情又恶化了。
——别的人都会知难而退,在爱而不得时,会有自我保护机制,逃避,或至少转为他恋。可他的情感模式主体性很强,不撞南墙不回头,在这些年里情感愈演愈烈;他又很悲观,做的所有事,都不相信会有好结果。他只是凭着本能在走向你,他心愿你快乐平安。
——对他来说,你才是心理医生。
伍桐补上口红,想象她该怎样和沉泠打招呼。她要怎么表达她的气已经消了,毕竟从前她也骗过他。他会重新追求她吗,还是她该主动说什么缓和关系。他们今晚会去开房吗。要是她被他吸引,无法给出承诺怎么办。要是他过于执着以致情绪失控,她该怎么帮助他。
她想拍点凉水在脸上,让自己清醒些。顾及妆容,又不能下手。正是在这种纠结之中,她体察到自己的慌乱,心像一盅突突沸腾的酸茶,这种多年未体味过的少女情结算不上爱情,可幻想招致的兵荒马乱确实令她不知所措。
连沉泠的面都还没见,她到底在恐惧又期待什么。
出了院楼,暮色已沉。这是周焘在s市开的分院,规模却比b市更大。冷夜寒薄,正是交通高峰期,伍桐绕过地面车库,想去较偏的空道打车。此时过去,大约会比约定时间早到十分钟。
踩着石板,路灯将她小小的影投在地上,鱼一般游晃。伍桐穿着长大衣,因畏寒缩脖子走路,热息都喷在围巾里,视线也不向前方。熏黄了的影便这么与一对男女的迭在一起。
伍桐打算绕过去,那一对影忽然停了下来。狭窄的空车道,在伍桐要与人擦身而过时,耳畔响起一声呼唤:“伍桐。”
“你回来了。”这声音仿佛来自记忆深处,余音震得伍桐有些耳鸣。她忘了呼吸,感到身体有些僵硬,往前迈下将行的一步,才转过身。
熟悉的人日日在电话旁,在新闻里,真正站在眼前了,又仿若离她很遥远。和陌生的她自己一样,沉泠彻彻底底地变了。他一身黑色阔大衣,里面是西装,条纹领带外套着英式卡其毛衣。发梳成叁七分,却十分清爽雅致。他长身而立,周身匿着一层压迫感,整个人比从前更冷清沉稳,更比从前成熟。
很快陈苇杭的身姿映入眼帘,青木棕的长发温柔搭在褐色大衣上,里面穿着形似晚礼服的裙子,窈窕动人。两个人大约是参加完什么年会出来,又或者,是什么旅葵研发庆功宴、同事之间的派对。
仅仅是这一眼,伍桐心中煮沸的茶蕴出涩意,飘然散开至四肢百骸。她感觉身体微微发麻,现实将她紊乱的情绪扑熄。
她怎么会觉得沉泠赴约,就是什么将开始的信号。在现实中,她和沉泠是六七年未见的陌生人,陈苇杭也远远比她熟悉沉泠。
两个人还挺登对。她在心里笑了笑,喉咙干涩,想要回话。什么都还没说,便见沉泠默默地,往远离陈苇杭的方向,迈出了一步。
……什么意思?
伍桐才肯看向沉泠的眼睛,那墨眸里盛着悠悠的光,如有春水泛滥,溢满温柔,还带着笑意。伍桐登时感到脸有些发烫,就见沉泠勾了勾唇,轻咳一声,又向右前方迈出一步。
这一迈,便离她更近了。仿佛主动进入她的领地,宣告他的被占有。
清幽的玫瑰香,是从前家中洗衣液的味道,和她的混在一起。高大的身影罩住她,光落在沉泠发梢,他根本不像周焘口中说的那样被动无奈。她不说话,他就不紧不慢地再唤了她一遍:“伍桐,你回来了。”
“嗯。”伍桐平静地抬眼,他不移开目光,她也强迫自己不能移开视线。她抠着自己的手心,告诫自己不能输给他。他如今并不知晓她对他身份的知情。他罔顾他骗她的事实,若无其事地向她靠近,却不怕暴露。他们“六七年没见”,他如此淡然。
好理直气壮!
伍桐露出坚毅的迎敌目光,宛若就义一般铿锵道:“好久不见。你做医生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