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隐匿在布拉达宫附近的山谷中,迈过那道红绿相间的布帐子,就像打开了藏式风情的隐秘大门。
且惠到的时候,人不是很多,酒店大堂很快过来服务她,带她去办理入住。等待的时候,服务生端来现烤的青稞饼干,和一杯浓郁的红枣茶。
看她一个小姑娘,经理主动替她把行李箱拿到楼上。
且惠说了好几声谢谢,在走廊上,她被问了一个几乎所有进藏的人,都会被问到的问题。
经理为她打开制氧机的时候,笑着问:“您是第一次来拉萨吗?”
且惠点头:“是,以前担心自己的身体会不适应,不敢来。”
“喔,那这一次为什么敢了呢?”经理问。
她可以说很多理由,长大了,身体好转了,做足了准备什么的,随便讲讲就好。
但且惠很认真地对他说:“我想做一件从没做过的事,好同我的过去告别。”
她红着脸低下头。
和过去道了别,才好站在新的起点上,和沈宗良有新的开始。
在房间里休息了一会儿,手机充上电却仍开不了机,不知是出了什么问题。
且惠走到前台,借了一部多余的手机在路上用,她要坐车去扎叶巴寺。
上山途中,每绕过一个路口,就能看见这座古老寺庙的一角缭绕在云雾中。山里的气温有点凉,一段九曲十八弯的坡坡坎坎,车子行驶不稳,让且惠吸了好几次氧。
扎叶巴寺倚洞而立,海拔四千六百多米,早在一千五百年前,佛教盛行,是松赞干布为便利他的爱妃赤尊公主修行而建的神地,紧嵌在峭壁间。
且惠不敢走得太快,一路都落在同伴的身后,小心地、慢慢地顺时针绕石板路走,实在累了也不硬撑,就原地坐下来休息,喝一小口水。
后来走不动了,她就站在寺后的一块峭石边远眺,大片白云如纷纷雪片倾倒在山尖,脚下是起伏不定的草原,潺潺而过的溪水,绿色在这里有了新的定义,它接近一股非常浓重的青翠。
远处绵延着高耸的雪山,稀薄的云层像一件褴褛的衣衫,遮挡不住山势的巍峨,座座青峰岿然屹立着,和庙宇遥遥相守了上千年。
人在这类磅礴的自然之美面前,总会觉得自己的生命过于渺小。
山上风刮得很急,吹起且惠手中持了一路的经幡,发出呼啦的轻微声响,像远方传来的古老的诵经声。
回头望望,她人生的大半时间都在欲语还休和犹豫迟疑中度过。千言万语,风霜苦楚到最后都只是摆摆手,不提也罢。
钟且惠这三个字,不该只是作为家庭的某种荣耀而存在。这么多年来,她都背负着妈妈的理想前进,太久了,也太累了。
就算了拿了人生的剧本,也未必一定要扮演某个角色,不是吗?为什么不可以只当她自己呢?
她自我认识的缺失,随着年龄增长,在对知识的获取、庞大世俗与人性的体会中,破碎的人格渐渐趋于完整。
个人的经历,无论怎样的曲折,布满荆棘,最终是要同自己、同这个世界和解的。
且惠把经幡挂上时,许了一个愿,想要这一身在泥水里摔打出的坚韧轮廓和笔直脊骨永不弯折,仍旧照亮她的去路。
乘务人员叫醒沈宗良的时候,他正陷在一个可怕的恶梦里,不得逃脱。
梦里白惨惨一片大雾,他脚步凌乱地追寻着一道单薄的身影,可怎么也赶不上。沈宗良急得想要在小径旁大喊,让她回来,不要再走了,但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人死死地掐住了。
后来雾散了,他看见且惠站在一片险峻的峭壁边。风吹起她白色的裙摆,她看起来那么轻盈,像是随时会被卷起来,又坠落。
他猛地一下醒过来,张着嘴大喘了几口气,咕咚灌下半杯水。
沈宗良用剩下的半杯淋了淋手,“到哪儿了?”
乘务员说:“飞机就快降落了。”
“好。”沈宗良站起来,往洗手间去,他要去洗把脸,清醒一下。
下飞机后,他第一时间就和当地人员扎西泽仁取得了联系。
这个藏族中年人虽不清楚他的身份,但从上头交代时的口吻能听出来,此人来历不凡。
泽仁一边引他上车,一边用流利的汉语对他说:“钟小姐去扎叶巴寺了,有其他人在保护她,我带您过去。”
下了飞机有些冷,沈宗良拿出冲锋衣来加上:“辛苦你们了。开车过去多久?”
泽仁说:“不远,从拉萨过去,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只不过”
沈宗良靠在后座上,大力揉了揉鼻骨,“只不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