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吃完饭,从车上拿了行李箱,一路走回去。
路灯将地上的人影拉得老长,且惠偎在他手臂旁走着,像月下静静绽放的洋桔梗。
沈宗良迁就她的脚步,有意放慢了。
且惠还在点评最后那道甜品,觉得樱桃酱抹面的白巧克力慕斯很好吃。
她蹦到了沈宗良前面,倒着往前走,搂着他一只手说:“甜点很重要的,它是一场晚餐的收尾。如果菜都很好,但餐后甜点不怎么样的话,我会觉得哇塞,好遗憾,ruinthenight。”
沈宗良唇角拢着笑,慢慢地走,慢慢地听她讲很多话,中文里面夹着英文,还有一两句江城话。他也不插嘴,只偶尔点一下头,让她一个人讲高兴了为止。
他已经很久没有耐心,听谁说这么多的话了。
在单位,身边的秘书、下属都很有分寸,不敢也不会在他面前滔滔不绝,事情都是精简再精简过后,才汇报到他这里。
回了家更不必说,除了他,就是四面安安静静的墙,有时候多喝了两杯,沈宗良会对着那些花花草草说教,有一次被周覆看见,要带他去看精神科。
且惠讲累了,问沈宗良到底还有多远。
他指了指前面,“大概再有一百步就到了。”
“不要,好累呀。”且惠一屁股坐在了箱子上,“我走不动了。”
沈宗良站在砖地上,头顶是一圈昏黄的光晕,他偏过头,沉稳而纵容地笑了,“站起来,我用这只手抱你。”
且惠真的坐在他手臂上,被牢牢托起来的时候,她感觉心也跟着身体悬了空,这种久违而古怪的,叙述不尽的眷恋,使她的鼻腔都被酸楚占满。
到这一刻,她才真的确定,沈宗良真的回来了,回到她身边来了。
且惠的眼睛只在沈宗良身上,没有注意到马路对面,一个刚从车上下来的青年,手里还提了映着研究所名称的实验袋,正用一种陌生的目光打量她。
王秉文认识她以来,一直觉得她是个温和却寡言的小姑娘。
他曾经试图挑起很多话题,从她的母校入手,从她的专业入手,从她的工作入手,但不超过三个回合,钟且惠就没什么好回答他的了,话一定会掉在地上,然后,她会以一个抱歉的笑结束聊天。
谁能忍心在那样一个笑里责怪她的无情呢?没有人会的。
钟且惠当然是美的,但那种美丽站位太高了,太过于脱俗了,像寺庙里平视众生的观音,看谁都一样慈悲和虚空,善目微睁。
她的一切都使她看上去冷僻而高贵。
王秉文有段时间曾以为,她单单是对他一个人这样,因为不喜欢他,所以从来也不笑,永远只有客气和礼貌。也是观察了很久才知道,钟且惠对身边人都差不多,在大多数场合,她都是一个倾听者的角色,很少发表意见。
她眉眼里总是隔了一程山水,谁都跨不过去。
王秉文不信有什么人能走到对岸。
他替她找过理由辩解,也许她小时候经历了太多的变故,造就后天性格如此,也因此更为怜惜她,萌生出一种弥赛亚情结,以为自己会是钟且惠的救世主,能够凭借长年累月的耐心扭转乾坤,令她变得活泼,爱笑、爱说话。
但在这个晚上,他才知道自己有多可笑。
王秉文看清楚了,她今天穿了一条黑色束腰裙,夜色下显得肤色尤其白。
她倒退着步子,笑着走在男人的前面,从头到尾抱着他的手臂,像个住了很久学校,周末才被家长接回家的女学生,有说不完的话。
就在刚才,她被那个高大英俊的男人抱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亮晶晶的月牙,脸上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鲜活生动的漂亮。
他从来没见她这么笑过。
王秉文站在车边,双腿失去了知觉,半天都没动一下。
他承认他被这个笑刺痛到了,他嫉妒得要命。
晚来风雨不歇,幽蓝的夜色像溶溶的苦艾酒,化开在水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