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咳了几声,口鼻中竟然带出了血:“你和你父亲很像,自小聪慧过人,才华出众。若不是这些年发生的这些事,你或许早就入朝为官造福一方,娶妻生子,不到不惑之年就位极人臣,最后致仕归家,一生圆满。”他感慨地说。
“没有如果。”
“是……是,没有如果,早在发现许氏的身份的时候,一切就不可能挽回了,只可惜你父亲对她一往情深,最后就是知道你的母亲是北晋的奸细,也已经回天乏术,他只有以死谢罪。可是孩子……此事……此事一旦被人发现,不仅我们,贺氏全族都会人头落地,无一幸免,我失手杀了你的母亲,本该是我认罪伏法,可我不能认。”
“贺氏全族,”贺景泠念了一遍,眼底满是失望和痛苦的神色,“你还是这么自私,因为许氏,多少战士无辜枉死,纵使朝廷要全族性命,也赔不了那些失去丈夫,儿子,父亲的大齐百姓,哪怕她是我母亲,我生于大齐,长于大齐,我只想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大齐子民!”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孩子,你比你父亲有情谊,有担当,你最终还是答应我了,你到底还是答应我了啊!我不能看着他们因为你父母的过错去送命,贺氏不能断送在我手上啊。”
贺承礼没有眼睁睁看着贺家人为了这件事送命,当时贺从连已经认罪伏法,他能做的,只是保住贺家人,然后自己一辈子内疚自责的活着。
贺景泠闭了闭眼,不想在讨论这些,当年发现许氏是北晋人时,贺承礼便说过这些话,他一边痛恨着贺承礼,却一边又明白他不是为了他自己。
贺景泠明白贺承礼的用心,可他更明白,他们贺家罪孽深重罪无可赦,战场英魂犹在,他们却在这里苟且偷生,既然贺氏赔不了,那便用他的一生去偿还吧。
他本就不配干干净净的活着。
第078章赴死
贺承礼“哇”的一下吐出大口鲜血,他强撑着伸手去拿桌上的茶壶,手臂颤抖地给贺景泠倒上一杯已经冷却的茶:“而今朝局混乱,势力倾轧,贺氏一族已有颓势,再也经不起任何的变故,孩子,你答应过我,永远保守这个秘密,谁也不告诉,你还记得吗?”
贺景泠盯着他推到自己面前的茶,尽管当年的场景再度重演,还是觉得透骨心凉:“几个月前林野抓我入邺狱。到后来我出来,你可从未过问过一句,现在叫我来,是觉得活人已经没法保守这个秘密了是吗?”
贺承礼抓住贺景泠的衣袖,手忙脚乱把杯子强塞到他手上,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不是,不是的孩子,你想想,你的母亲是北晋人,那你也算半个北晋人,此事一旦暴露,这些年贺家受的磋磨全都功亏一篑了,”他布满皱纹的脸因为过度激动而扭曲,体力不支只能紧紧抓住贺景泠的袖子,眼底逐渐露出偏执疯狂。
贺景泠浑身僵硬,他的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抓住在反复蹂。躏,连呼吸都是那么困难,时隔多年,本以为自己早就不在乎,本以为自己早就心如草木,可在贺承礼向递来这杯茶水时,他还是觉得胸中滔天恨意几乎要藏不住。
他恨极了面前的人,为了保全贺氏族人,他们就成了可以轻易被舍弃的人,现在,仅仅又因为他贺承礼一厢情愿的揣测,就要置他于死地。
“你就这么容不下我?”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问出这句话来的。
贺景泠的声音带着不自觉的颤抖。他是贺煊,祈京贺氏的三公子,年少成名,风光恣意半生顺遂,不过去镜花水月一梦而已,他是个被家族舍弃的废人,也是大齐的罪人,声名狼藉,孑然一身。
现在,在他贺承礼眼中,他连苟且偷生的活着都不配了。
贺承礼干瘦的手指死死抓住他,因为太过用力青筋暴起,他的眼眶缓缓流出一道血痕,他嘶声道:
“你知道的,你本就不该回来,若是你没有回来而是找个无人认识的地方了此残生也就罢了,可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在祈京闹得满城风雨?你居心何在?那个人容不下你,贺家容不下你,祈京也容不下你。
“你手段了得,在偌大的祈京城中翻云覆雨,搅得大齐惶惶难安,禁军文德门前大开杀戒,你难道还不明白?都是因为你!你若不死,贺家头上就永远悬着一把刀,你若不死,我死不瞑目!”
一阵狂风吹过,屋中的蜡烛尽数熄灭,贺景泠气极反笑,发丝飞舞,衣袍被风吹翻,他用左手缓慢而又坚决地抠开被贺承礼拽住的衣袖:
“你想要用我的命来保全你贺家的名声,你好安心赴死。我偏不如你意,贺承礼,我会好好的,好好的活着,万众瞩目的活着。”
贺承礼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他低声下气求来的只是他的不屑,声音陡然拔高,再也难以压抑:“你心狠手辣,还敢掺合夺嫡之争,视人命如草芥,苍天有眼,若有朝一日贺氏因你而受到牵连,你必定会不得好死!”
贺承礼历经两朝,宦海沉浮,又岂是愚蠢之辈,何况他了解贺景泠。
轰隆的雷声随着他的话落了下来,阴暗的屋子里瓷杯落地的声音清晰入耳,溅起来的碎瓷片在他眼下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温热的血瞬间涌出,从冰凉的脸颊上流过,那一瞬间,这张脸简直恐怖如鬼魅。
“不得好死……”他轻轻念了一遍,接着不受控制地大笑起来,“不得好死,那便让我看看,我会是怎么个不得好死法。你想要送死以此来震慑科举舞弊案背后之人,想让天下文人有一个攻讦朝廷的借口,你大义凛然,如若死后有灵,就好好看着吧,我最终会落的个什么样的下场,想要我的命来安你的心,永远不可能。”
毒发已至肺腑,贺承礼再也忍不住,大口的黑血从他的口鼻中冒出来。
电闪雷鸣间,暴雨倾盆,他再没了力气,终于松开了抓住贺景泠的那一片衣角,渐渐没了气息。
***
贺景泠走得很快,何升在后面紧紧跟着要给他撑伞,可雨实在太大,倾斜的风毫不留情将他二人浑身尽数浇湿。
好不容易走到马车前,贺景泠再也支撑不住,身形一晃,直直地朝面栽去。
身后的何升吓了一跳,手还没伸出去就看到不知道从何时出现的李长泽及时将人接住,才免于贺景泠脑袋撞到车辕上磕得头破血流的可能。
李长泽目光沉沉,回头看了眼大门紧闭的贺府,抱着贺景泠上了马车。
一夜过去,被暴雨洗刷过的祈京城仍旧沉浸在昨夜那个血腥的夜晚里,街上人迹罕至,一种阴沉的气氛笼罩祈京上空,所有人都默契十足的躲在家里,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的发生,或者说结束。
晨曦初露,屋檐下是淅淅沥沥淌着的雨滴。一地湿滑,彭越匆匆赶来,在门外找到了消失一夜的太子殿下,心中大苦:“殿下,文德门前的学生还没有散,一夜过去,他们口诛笔伐的对象都变成您了,您怎么还……还……”
还坐得住。
这时正好何升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过来,听见彭越的话,道:“殿下在这里呆了一夜,用点早膳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