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新微忍俊不禁,杨束竟然还有夸人的一天,便故意问道:“怎么多了?”
杨束没想到有生之年第一次恭维别人,还要被逼着举例说明的,好在例子是现成的:“就比如刚刚,那个老姑婆一说什么天庆,你就问是不是大中祥符年间新建的。”
“家学渊源罢了。”具体什么渊源不好细说,因此她只好岔开问道:“你知道「大中祥符」这个年号是怎么来的吗?”
明新微随手摘了一片长长的枯草,挂在道旁的枯树枝上:“喏,突然有一天,一份天书从天而降,挂在皇宫承天门的檐角上,写着「赵受命,兴于宋,付于……恒。居其器,守于正。世七百,九九定」。”
按理说,明新微应当避讳,「付于恒」中的「恒」是当今官家赵恒的名讳,不能直呼的,但在这山野之间,好像也不必有那么多讲究。
“此后当今官家东封泰山,西祀后土,改年号为大中祥符。这天书降世的正月初三,便被定为天庆节,此后能工巧匠花十年修玉清昭应宫,供奉天书,各路府州军,也出官钱官地,建造道观,赐「天庆」为额,朝廷内外颂歌不断,四海承平。”
杨束把她挂在枯枝上当做「天书」的枯叶拎起来,手指微动,眨眼编成了一只枯叶蚂蚱,道:“真是不嫌麻烦。”
“什么?”
杨束捏着「天书蚂蚱」的脖子理所当然道:“这天书一看不就是人造的吗?搞这么多把戏,这还不算麻烦?”
杨束继续语出惊人:“而且大宋开国皇帝不是赵匡胤吗?真有天书也不会写「付于恒」吧,托付给第三代皇帝算什么意思?”
明新微只觉得心下一跳,一种奇异的感觉从心底滋生。这个她儿时曾经有过的模模糊糊的叛逆想法,竟就这么随意地被人说了出来。
从她记事起,便知晓一年要庆祝好几次天书下降的节日,正月里是天庆节、六月里是天贶节、七月里有先天节、十月里还有降圣节。
尤其明父为官家修着玉清昭应宫,这些节日家里更是大肆庆祝,人来人往,张灯结彩,烹羊宰牛。
质疑天书的真伪,无异于在质疑整个家族,甚至整个大宋。
这可是一个唱颂歌就能升官发财的时代,当初投降宋朝的吴越王儿子钱惟演就带头写过《祥符颂》,这篇锦绣文章恭呈御览的第二日,钱惟演就走马上任「知制诰」,捞了个给官家起草诏令的清贵内臣职位。
明家族中子弟削尖了脑袋,只恨自己才疏学浅,拍马屁拍不出花儿来。
杨束把「天书蚂蚱」放在马儿竖起的两耳间,摇摇头:“说来好笑,佛经里讲,弥勒下生时,人间五谷丰登,天下太平,仿佛也算应验?”
明新微四下看了看,还好大家都已四散走远,山野暮色里就他们两人。
“你……你这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算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天书蚂蚱」从马儿头顶拿下来,轻轻摩挲了一下,才扔进褡裢里。
“知道。”杨束把羊皮水袋挂回鞍鞯上。
明新微拉着马儿往前,道:“走吧,赶紧找密道出口。”
金乌西坠,两人并无所获,同时也没有看到其他小队发出的信号,可见其余人也没有找到所谓的密道出口。
“再往前走,就有点太远了,密道应该不至于离清水观太远才是。”明新微眺望了下四周,草木枯槁,在晚风中发出簌簌的响声。
“往回走吧。”杨束道,“即使没有这个密道,也有别的方法,不必忧心。”
可这是多好的天赐良机啊,明新微不甘心地问道:“你看起来好像对山路很熟悉,你在山里待过很长时间吗?”
“师门在山中隐居。”
“那如果你要在这山中开凿一个密道,用于从城中逃生,你会将出口选到哪里?”
杨束脚步不停:“既是从城中逃离,或许不会选得过于偏远,毕竟届时走官道逃离也有可能。”
他思考片刻后道:“大概会选一个正大光明,但又让人视而不见的位置。”
“正大光明,又视而不见?”明新微喃喃道。
两人路过溪涧上的石桥,马蹄踩过去,发出“哒哒”的声响。
明新微忽然拉住杨束的衣摆,他回过头来,看她往马蹄下一示意:“这个,算不算正大光明,又视而不见?”
杨束和她对视一眼,便往脚下看去。石桥搭在溪涧上,下面的山涧颇深,初冬溪水已完全干涸,只剩一些比人还高的杂草。
他蹲下来扣了扣石桥,而后单手扣住石桥栏杆,腰腹用力一荡,便落入那桥下涵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