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病了的那段时间里,我终于可以亲政,尽管按母后的意思,还是要遣大伴去事无巨细地向他汇报,但他已经没有精力去管了。
我意识到了,要处理这些千头万绪的政事平衡朝局,是一项多么繁重艰难的工作。
可那又如何?
我不信我凭自己不能比他做得更好。
我才是皇上,是真龙天子。
他终于死了。再也没有人能跟我作对,再也没有人压在我头上。我成了真正的皇帝。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清算了他。理智上我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与他的家人无关,可是他已经不在了,我还能把这十年来积攒的重压释放在谁身上?
怪不得我,要怪就怪他们是苏白珽的家人。
母后退居宫中再不过问朝政,大伴在我跟前也谨慎了很多。后宫前朝终于都是我一个人的了。
但是很可怕。
在苏白珽满门八十余口人活活饿死在府里那天夜里,我突然梦见了他。
梦里他还是那样一张脸,用那样的眼神幽幽地盯着我,问我他的家人做错了什么。
死人不会回来找我的,一定不会的。这到底是他在问我,还是我自己在问自己?
这远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当我真正开始亲政的时候,有很多时候,我都发现,他当年的教导是对的。
有时候我刻意不按他说的去做,最后结果往往不尽如人意。我明明知道该怎么做的,可我好像陷入了一个怪圈,好像只要我按他教的去做了,就是不如他,就是成为了他的复刻品,就是他永远,永远,永远都没死!
他以另一种方式活在了我身上!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梦到他的频率变高了,他在梦中什么都问我,我却做不出任何回答。
我日日夜夜感受到我对他的亏欠,因为我逐渐明白了他的苦心。
可是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能原谅。
不能原谅我作为天子的尊严被踩在脚下。
不能原谅他将一辈子在我身边如影随形,即便他死了。
不能原谅他成为我永远都无法摆脱的人。
这种情感和对他的理解与亏欠一日一日地纠缠在一起,最终变得水乳交融难分难舍。我开始病急乱投医,我迫切地觉得我需要补偿他些什么缓和这种愧疚感,我根本不想愧疚,可我又难以避免地一日一日地愧疚!
直到看见云瑕那双眼,恍惚间,我从她脸上看见了苏白珽的脸。
那时我就像得了失心疯,竟然觉得能在她身上补偿苏白珽。
可她进宫之后,我就不想再见她,我不愿再见她,我不想再想起苏白珽,再去见她就意味着我会一次一次地想起他,我这辈子都摆脱不了他了吗?
可即便如此,在宫宴上看见她遭了人欺负时,我还是忍不住了。
我总是在她脸上幻视到苏白珽。那双眼睛实在是太像了,像到我一度以为她和苏白珽有什么关系。可是苏白珽家的所有人都处置了,死的死流放的流放,没有漏网之鱼,她真的不是。
梦魇一日日纠缠着我,在我看见她的眼睛时变得更加猛烈。我受不了她用那双眼睛沉静地盯着我,就像是苏白珽的亡魂附身于她依旧对我纠缠不休。
所以打发她去冷宫时,我其实感到了解脱。
就和清算了苏白珽时一样的解脱。
我发现我有很多不想面对的人和事,而这时候,我往往选择让他们离我远远的,再也无法纠缠我。在有人为我遮风挡雨的十年间里,我早就习惯了逃避。
我无法直面很多事。这可能是苏白珽唯一没有教会我的东西。
只是造化弄人,她怀了我的孩子,生下了我的唯一的皇子。渐渐的,我能把她和苏白珽剥离开了。
但我还是没有让洛儿留在她身边,无论如何,我还是不喜欢她这种女人。我永远喜欢乖顺的人。因此我把洛儿过给德妃。
她来求我,我不见她,她就跪在宫门口。那时我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不见她,可随着她跪的时间越来越长,我想起了我自己。
我想起当初母后叫我在奉先殿跪了七个时辰,这样跪下去腿是会落下病的,我再清楚不过了。
那一闪念的心软让我把她放了进来,但放她进来之后我又开始后悔。
她有一双好像苏白珽的眼睛,连眼神也像,神情也像,似乎秉性都像。她为什么就不肯服个软?
但最终,我还是让洛儿回到了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