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的确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物,是天子,是我们为人子、是大永百姓的希望和依靠。”太子轻声说着,可是看见皇帝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差,不禁觉得内心酸楚,说不出接下来的话。
东方循满脸纯真地看着他,不明所以。
“但——”他不断调整呼吸,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一个五岁的孩子说生死之事。身旁的另外三人以及候在边上的内侍总管其实都明白太子心中所想,但他们不方便说这些,其实太子也不该说接下来的话。
毕竟这种话,算得上是冒犯君威。
“但生老病死乃是常事,一代天子,也会老去的……”
突然一道苍老无力的声音传来,打断了兄弟二人的对话。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忙簇拥到皇帝塌前。只见皇帝躺在床上脸带微笑,疲惫地睁开眼睛,然后开始细细地打量着他们。“参见皇上……”东方稚等人跪下行礼磕头,皇帝也只是摆摆手让他们起来,说此处并无外人,毋须多礼。
“父皇,有没有觉得好一些?”太子熟练地替他整理被褥,见他想坐起来,忙又从床后取来垫子让他倚靠。东方承将兄长的这些举动都看在眼里,想到自己离京多年未能在皇帝身边尽孝,心中惭愧。
“睡了一会儿,好一些些了。”皇帝讲话气若游丝,但哪怕卧病在床,他仍旧有着帝王威严。东方循仍趴在床榻前看他,皇帝发现了这小人儿,抬手摸了摸他的脸蛋,笑道:“循儿随皇兄皇姐们来看父皇啦?”
“嗯……”东方循有些胆怯,本想后退半步躲开皇帝的手,但见他语气温柔,便小心翼翼地朝他靠近,“父皇,循儿想您,母妃也想您,所以循儿来看您了。”
“好孩子……”皇帝满心欣慰。
“父皇,您会好起来的,对不对?”
东方循瞪着大眼睛看他,天真无邪,心无杂念。
本以为皇帝会跟他说会,以为皇帝哪怕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身子不比以前,也会假意哄骗一个孩子,让他高兴一下。岂料,皇帝只是笑着摇摇头,语重心长地跟东方循说:
“循儿,父皇是天子,但也是凡人。这天下间包括你和朕都是凡人,总要经历生老病死,要经历分别,这是人之常情。父皇也希望自己能早点好起来,这样就有时间多陪陪你,但是呢,父皇老了,在这世间享受的东西也够多了,是时候离开了……”
“父皇——”太子心生不忍。
可是皇帝却一脸看破世俗的表情,反过来安慰他道:“朕老了,这些年身子不行一直躺在床上,你奔波在朝堂与朕的塌前,也是苦了你了。子谨,朕这一生做了很多事,有被百姓称赞的,也有被百姓唾弃的,天下人如何议论朕,其实朕都心中有数。年纪大了,处理事情也没有那么理智,也是时候让你继任大统……”
太子心中悲痛,哽咽道:“父皇,您……您别说这些……”
“朕是认真的。”皇帝拉过他的手,轻轻地拍了拍,“遗诏朕早已备好,章公公都知道的。”见太子别过脸去不作答,皇帝佯装生气,低声喝道:“这是朕最后一道旨意,你想抗旨?”
“儿臣不敢。”
太子悲恸至极,不复多言。
皇帝复又看向其他人,看到往日最疼爱的侄女东方稚也在身边,脸上笑意更深,叫她和苏许走近些。
“皇伯父。”东方稚泪眼婆娑,跪在皇帝塌前回话:“子霁来看您了……”
“来了便好,来了便好。”皇帝笑呵呵地点头,见她身边的苏许只是乖巧地喊一声皇上,连忙出言纠正:“你随稚儿一同喊我伯父才是。”
苏许抬头看他,双眼微红。
“是,皇伯父。”
到底是女儿家有情,这苏许与他感情不深,却也会在此刻为他的病而感到伤心难过。皇帝轻叹,望着她二人说道:“你们情谊深厚,却难容世间,想名正言顺,还得整一出奇怪的戏码来欺骗天下人,即便如此,也依旧有人记恨妄言,对你们评头论足……朕每每想起,都会为你们二人担心。”
“子霁惶恐。皇伯父,您对子霁已经足够好了。”
要知道,当初以命格之论让东方稚迎娶苏许,曾惹起不少非议,无论朝廷或是民间,都有反对之声。有人说命格之论不足信,阴阳互补才是世间正道,天子逆天而行,实属不当。大永民风开放却也有不少顽固闭塞之辈,有人利用此事抨击皇帝,为了止住流言,费了不少工夫。东方稚初时不知,可是留心了解之后,就发现了很多皇帝为她铺路的细节。
“稚儿,你可知什么办法才能更好地堵住悠悠众口?”皇帝突然问道。
东方稚看向他,试探性地回答道:“成为一个无可挑剔的人?”
皇帝眯缝起眼睛,“不对。”
“子霁不知。”
“人无完人,你无论怎么做,都不会完美,都不会无可挑剔的。”皇帝笑了,颇有感悟:“如果你真的是无可挑剔,世人反而会热衷于挑你的毛病,想找出你的不是。稚儿,你若想堵住众人之口,你只需要做到一件事。”
“皇伯父请讲。”
“有功于世人,世人自会护你。”皇帝的目光在众人间来回,最后又落回东方稚身上,见她似懂非懂,便又解释:“你看你这几年在齐国治理得不错,齐国百姓对你是不是少有非议?”
“子霁还以为……是因为子霁生于齐国,他们对子霁有感情……”东方稚越说越小声,还默默地低下头。
“对你有归属感的百姓,会有,但不会是大多数。稚儿,你要知道这世间百姓不会认定某个姓氏的人当皇帝当王,哪怕明日换了赵钱孙李,只要那个人让百姓的日子过得好,他们就不会说什么。而正是这样的百姓,一旦他们记恨你,你就不能翻身了。”皇帝此言有理,但也说得瘆人,听着后怕。见自己侄女被唬得不说话了,护短的皇帝忙又说好话来圆场,说相信东方稚能够做好分内事。
几番交代,场中人都与皇帝聊了一遍,除了东方承。
皇帝看向他时,没有对幼儿的那种怜爱,没有对侄女的那种疼惜,更没有对太子的那种寄托之情。他对自己的这个儿子,从小便疏于管教爱护,因为治理天下太忙,培养储君太忙,他腾不出时间来关心另一个儿子。今日相见,皇帝何尝不知他已成长为一代王侯,治国之术运筹帷幄,能力不亚于储君;只是作为皇帝,他不能给这个儿子任何希望,不能让夺嫡争位之举出现在大永的史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