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阿生看着她发愣迷惑的表情,觉得甚是可爱,这年头,能难倒自己妻子的地方也不多了,连忙给她手中的酒杯斟满酒。
曾静也是半信半疑的抬起手,喝下了酒,定定神。
啊,这酒,果然后劲挺大的…曾静心里暗自碎碎念道。
说来也可笑,天意弄人,在张首辅一家灭门之际,同年,洪武十五,太祖皇帝便设立了锦衣卫,司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之职,望以驾驭不法群臣为目的。
这张家和锦衣卫前身的原亲军都尉府及所属的仪鸾司也是有些陈年旧事了。
都尉府便是太祖皇帝的亲信密探,负责侦察在京中官吏的大小之事。
洪武十三年,发生胡惟庸案一案后,皇帝对臣下更加不信任了,至洪武十五年,正式建立锦衣卫组织。
内阁首辅,本来就和都尉府不对付,以至于张家经历灭门惨案后,锦衣卫不仅没有彻查,反倒是草草结案,让张海端父子一案不得平反。
江阿生这一次,是新仇旧恨,一起清算了。
“把这一切交给锦衣卫,是否妥当,毕竟黑石所掌握的机要秘闻,各个可致人于死地,把这一切交还给朝廷,只怕…”看着一点都不为自己的决定而担心的江阿生,曾静有些急切的说出了自己的忧虑。
天下官员的任命都要经过黑石默许,这期间转手的机密岂止这一二,甚至,恐动摇国之根本,若把这暗中的权力之手,转交给皇帝身边的锦衣卫,这生杀予夺之权,怎可当赌注儿戏。
阿生嘴角有丝复杂的微笑,给自己斟满了酒,端起酒杯放在嘴边缓缓喝下。
“天地间,万事万物,有一强,则必有一制,强弱相生相克,便是制衡之术。我把黑石交给锦衣卫,算的是,这江湖和朝堂,能相互牵制。更甚者,若皇帝对他起了猜疑之心,便可借刀杀人。”他放下酒杯,叹了口气,“这世事,今日让你欢喜的,日后,便会成为你痛苦的根源。当日都尉府,明明知道这是黑石所为,却冷眼旁观,让张家白白蒙受冤屈。”说道愤恨之处,江阿生用手啪的一声捶了一下桌子。
曾静恍惚间,是明白了他这么做的缘由了,也随着他的话语,心酸的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这作恶多端的黑石和在其位不谋其职的锦衣卫,在我看来,都是不得容于世的造物。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作为张人凤,我愧对列祖列宗的教训,不能为百姓披星戴月,早朝晚退,是不仁不义。只可惜,这天下兴亡,从此以后,便与我无关了,我在意,也只有一人罢了。”说着,将空掉的酒杯在手掌玩转,心绪万千的看向有些沉默的曾静,眼神忽然变得温柔起来。
“青山相待,白云相爱,梦不到,紫罗袍共黄金带…”他借着酒力,缓缓的,吟唱起了这首曲子。
或许是被当日的张人凤盘算到了,洪武二十年,创立不足五年的锦衣卫,便被太祖下令废除,认为锦衣卫有滥用职权,依势作宠之态。
这世间,果真是有因果报应吗。
若天地不仁,则天地更无道无德,天无道无德则万物无生,所以,天地不会视万物为刍狗…
“阿生,我明白了…你的用意。”曾静一时间感应到了阿生内心此刻的脆弱,他一个人背负了整个家族的使命,不仅如此,还想着黎民苍生,这些话,想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的,她那日真是错怪他的突然别离了。
可能也是因为酒有些上头,动情之处,她坐到了他的身边,牢牢的握住了他的手。
然后端起桌上的酒壶,鬼使神差的,给两人的空杯里,满上了酒。
“你的才能,不应该埋没于这市集之中,既然你想要报的仇,杀的人,都已经了结了。难道不应该考虑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吗。朝堂,才是你应该待得地方。我可以毫无遗憾的离开这个腥风血雨的江湖,是因为,那不是我的家,那你呢,饱读诗书为国报效,难道不是你心之所向吗,站在朝堂上,直言进谏的那个张人凤,才是你该在的地方啊。现在,你可以选择,选择纠正一切的错误,回到你应该在的地方。”
曾静有些苦涩的说着,起身走到了门前,倚着门框,望着天上挂着的满月,像是故意不让他看见自己脸上此刻的神情。
“错误?阿静,我从来不认为,和你在一起,是错误。回去,我也曾经想过回去,但是,在我活成江阿生的这些年,我看见了一个真实的大明,无论是前朝也好,当朝也好,都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比起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我怕是连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也做不到。以前的我,不是我。若不是老天给了我一个重生的机会,我也不会有机会能选择活成哪个自己。现在的我,我更愿意守在这里,这是我的家,我不会走了,我不会再失去任何人和事了。我想,每年都和一起埋下这兰花酿,来年再与你一同饮下,年复一年,直到我们都老到走不动路了。”
哪怕你是他生命中最大的错误,他也愿意,一错再错。
“今日让你欢喜,明日也会让你痛苦。”曾静有些欲言又止,“今日的你我,因为这样的小日子而惬意自乐,明日的你,又能保证不会因为今日的决定而后悔吗。”她是聪颖的,却又是敏感的。
“何须问生平长短,应问何人相伴。阿静,你认真的看着我。”说着走到曾静的面前,握住了她有些紧张而局促不安的双手,把她的右手牵起来,放在了自己的脸上,用那种直达心底,赤忱而灼热的目光看进她的双眼,“现在这一瞬间,看着你的我,才是真实的我,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的我,都不是我。”说着左手轻轻的握住曾静那有些冰冷的手背,右手伸向前,温柔的抚摸着她那紧促的眉头,“我生平最讨厌的人之一,便是那虚与委蛇之人,振振有词的说着天地正义,东窗事发便又骂着红颜祸水,把一切责任推的一干二净的无能之人。”说着又些尴尬的笑了笑,仿佛是在骂之前那个被仇恨冲昏头脑的自己。
“我不是来救你的,我是来爱你的。”
在无数个不被世界温柔对待的时刻里,人们也会时常变得暴躁,消沉,因为等待,潜伏而变得不安,江阿生又何曾没想过,把一切,把曾静都拒之门外。
但每晚回家,看到她的眼睛,听到她的声音,那一颗在悬崖上的心,又被缝合了起来,突然觉得,活着也很好,这样活着,也很好。
当曾静走向他的时候,他忽然发现了,人世间最宝贵的东西。
这月盈月亏,也仿佛在暗中影响着人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