谒金门:
随时度,断却名两路。他是他们我是我,浮生徒碌碌。
世上善良几个,眼底奸顽无数。到底浮云转眼过,一番都识破。
这个词儿,无非是几句醒世的说话。道是世上的人,个个都以利名为念,不晓利名两件,最是断送人的祸胎。说话的,你又讲黄道话了,难道利名两件,你可是不好的?好便好,只是随天分付,决不去苦苦强求。近来又有等人,不顾天理,常把奸盗诈伪做了生涯,只要眼下瞒得过人,不管湛湛青天日后那报应日子。这个报应,不是皇天要来寻你,都是你自寻出来的。怎么见得?我如今且把个小官来说个报应着。
昔日广南邕州有个石家村,村内有七八个人家,都是石家的族分。内中有一个叫做石小川,为人忠厚本分,一生一世只是听天由命,不肯利己损人。户下也有五六十亩田地,夫妻两口,约莫也可过得一世。却是一件,五十多岁,不曾生个儿子。
一日,是八月天气,石小川正带了几个做工的下田收割。走到半路,只听得西边田坂里呱呱哭响,连忙叫那做工的上前看时,是个两三个月的孩子。石小川就去抱了起来,嘻嘻笑了一声,对着孩子道:“你若肯替我做儿子,再哭两声看。”说不了,那孩子果又哭了两声。欢天喜地,连个收割都不思量去了,急急忙忙抱到家里,厉声高叫道:“妈妈,拾得一个活宝回来了。”那妈妈那里晓得得了个孩子,一面走将出来,一面口里说道:“老官,青天白日,有什么活宝把你拾着?”石小川递把他看道:“活宝不是在这里?”妈妈看了又惊又喜,道:“那里来这孩子?可是拾得的?”石小川把到半路上,向田坂里拾来的话,对他说了。妈妈叹口气道:“原来有这样事,看将起来,人家不要儿子的,偏生一挣一个。像我们巴不得要儿子的,挣了这一世,屁也挣不出一个来。情愿如今在这里拾别个的尾巴。”石小川道:”妈妈,如今俗语说得好,偷来钟,铸来钟,只要撞得响。日后只要他叫我们做爹爹妈妈就是了。”妈妈把头乱点道:“老官讲得有理,养大怕不是我们的儿子?如今就叫做石得宝吧。”石小川呵呵笑道:“好个石得宝,取得好!”妈妈道:“老官,你且莫要好笑,这孩子决然要乳吃了,待我抱他到对门二婶婶那里去,把他些乳吃再来。”这妈妈巴不得抱了这个石得宝,到族分中去卖弄一卖弄,那些族分中看了,都替他喜欢。次日就雇了个奶娘,登时把他奶大了。
到了五六岁,一变就变得标标致致,到学堂里,被那些同伴的小厮,见面就要取笑他是拾得宝。他那时小小年纪,也就点头知尾,晓得这个名字大约有些古怪,几遭回来,只管把个石小川盘问。这石小川那里就肯对他说个溜亮,只得含含糊糊登答过了。
看看到了十三四岁,正是头发齐眉的时候。莫说是人见了,就是佛见了,免不得也要动起心来。族分中有一个叫做石敬岩,人便是个村老,平日倒喜欢的是男风。见这石得宝长成得十分标致,倚着他不是石小川的亲骨血,便起了个歹心,思量要看相他。石得宝起初还只道石小川是嫡亲的父亲,生怕得知了消息,像什么模样,不肯应承。石敬岩明知他原有这个意思,倒为了这些干碍,一口气把那田坂里抱回来的那椿事情,都说将出来。石得宝仔细想一想看,虽然不是他亲生儿子,只是养得这样长成,就叫他声爹爹也不为过。是便是这个主意,终久两个见面,觉得有些不道十分热络了。石小川怎知这个就里,原是千声儿子,万声儿子,越叫得嫡嫡亲亲。石敬岩后来见他父子渐渐有些不像口气,正中机谋,巴不得一钩子就搭了上手。石得宝被他哄诱不过,只得也曲从了。自这一遭儿后,两个吃着味道,你恋我,我恋你,朝朝暮暮,那里曾有一刻把这个念头撇下?
石敬岩趁着过得绸缪,说了许多甜言蜜语,一心要撺哄他离了那石小川。石得宝听说,十分里也有了七八分的意思,只是一时间不好做作出来。有那嘴快的,把他两个过得好的话,一一去说与石小川知道。石小川倒不好一时就出言语,则是妈妈恼了性子,埋怨道:“你当初抱他回来,则指望养大成人,日后做个羹饭碗。怎知他这般年纪,起了这个心肠,倒要来算计你哩。”石小川听了这些埋怨,免不得动了怒气,口口声声要把石得宝赶了出去。石得宝倒也巴不得就走,听这句说话,悄地里一道生烟竟不知走到那里。石小川见他一去六七日,打听得又不在石敬岩家里,只道他这一去,不知着落在什么所在,恐怕流落了身子,可不把当初抱回来做儿子的那点好心都丢掉了?连忙写了招子,各处寻访。你道他招子上如何写着:
立招子人石小川:自不小心,于本月某日,走出养男一个,唤名石得宝,年长一十五岁,头发披肩,身材矮小,上穿素胡累衫,下穿白软纱裤,身边并无财物,走出不知去向。倘有四方君子,知风报信,谢银二两。收留者,谢银三两。决不食言。招子是实。报信者可至邕州问石家村内便是。年月日立招子人石小川押
招子寻男中人石小峰十
石小川着人把招子向邕州城里城外,到处贴上一张,连寻了几个日子,不见些影响。只索把口气叹息了。你道那石得宝在什么所在?原来端只被石敬岩弄上手去,看将起来,那石敬岩也叫是有算计的。若是把石得宝藏在家中,少不得三人口阔一尺,有那好管闲事的,要说到石小川耳朵里去,可是不稳便了。你说把他放在那里?这一放,好不放得古古怪怪,任你穿了铁鞋,也是寻不着的。直藏匿在金水埠头一个开典铺的人家。这金水埠头离邕州城足有二百多里,那开典铺的,恰是石敬岩嫡亲的姐夫。姓王,绰号叫做王佛儿。这王佛儿虽然开了典铺,不像如今这些三年为满的长官,只是暂时通融,铜钱短押,比如这时一件值一饯的东西,决然押一钱与你,临时赎的时节,就是银水里差池些也罢了,等头上短少些也罢了,实是好说话。因此各处人闻他的好处,竟把个王佛儿叫出名了。
这日,王佛儿正在家里出当,只听得家僮说道:“石大爷来了。”王佛儿听了这句,猛可的心上一个疙蹬。你说一个舅舅,二三百里远路来到姐夫家里,正该欢喜接待,为何倒有此不快活?人却不晓得,只因石敬岩看想得姐夫多遭了,所以这番来,王佛儿只道是有心来,又要算计他些东西。正迟疑不定,恰好石敬岩同了石得宝已踱到面前。王佛儿连忙撇了工夫,勉强把个笑堆将下来,把腰弯了两弯,遂问道:“大舅,这位是何人?”石敬岩却不曾打点得,老老实实一口气说出来道:“他叫做石得宝。”王佛儿就心照了,道:“我一向闻得石小川,自幼收留个儿子叫做石得宝,终不然就是此位?”石敬岩这曹才懊悔起初那句话,忒说得快了些,如今却挽回不得,只得道:“正是,难道姐夫从不曾见过?”王佛儿道:“从来没有见面,今日缘何也肯同来走走?”石敬岩便转口说道:“姐夫不问,我倒也不好说。姐夫问起,我倒不好不说。只是说将来,连我石敬岩脸上都有些不像模样。”王佛儿道:“料来奸盗诈伪,石家村是久不做出来的。除了这四件,大舅的体面还在,说一说何妨?”石敬岩道:“姐夫,这石得宝那个不晓得不是小川亲生的儿子。近日来小川不知听了那个的说话,把他朝一顿暮一顿打骂不了。石得宝没处告诉,常常倒来与我说说苦楚。不想小川知道,只道我与他合做一路,前日午间将他赶了出来,难道他这样小小年纪,况且又没个嫡亲爷娘,一时间教他在那里著迹?这是我的愚见,想得倒是姐夫这里,还可安身几时。恃我从容到秋凉来,设处些银子,才好教他出头,做些生理。”王佛儿听了这一会,不见石敬岩说起要他什么,恰才把眉头老大松了一松,连应几声道:“这个当得,这个当得。只是一说,依大舅讲起来,石小川理上大欠了些,把那十多年抚养的功劳,可不都落在水里?”
说不了,打点午饭吃了,略再高谈闹论一会,又整出酒来,三人从下午吃起,吃到傍晚,那里晓得石得宝是酒里浸不杀的,越吃越醒。王佛儿见他量好,分付开了上好三白酒,尽量钦个痛快。这一饮,不上两个更次,把个三白酒瓶,出脱了四五十个。这遭弄得个壁泥。王佛儿见醉了,分付把厢房里铺设齐备,打点他两个去睡。这一夜,石敬岩安安枕枕,落得打个死虎。他两个论起名分来,还是叔侄称呼。这王佛儿决不疑虑到是为这一道工夫出来的。
次早来见了王佛儿,都觉得脸上有些过意不去。王佛儿毕竟识不破其中就里。石敬岩是个当家的人,如何在外面担搁得多日子?住了两日,犹要与姐夫告别。王佛儿道:“大舅,你每常来,推也推偿你出门,为何这遭来,住得两日,就要去了?不是我姐夫留你在这里轻慢你,只是令侄初到我家,生头生脑,还要你同在这里相陪几日。”石敬岩笑道:“少不得回去三五日又来。”王佛儿见他立意要去,不好苦留。这时节,石得宝与石敬岩两个真个难分难舍,止不住相看泪落。那王佛儿在旁看了,那里晓得他们难割舍的是那心苗的一件事,只道叔侄们不忍分离。见他两个一哭,自家也把个脸来挣得通红,哽哽咽咽,也滴了几点眼泪,然后送他出门。诗曰:
避迹离家远,临行分手难。
衷肠言不尽,相对泪珠弹。
不说石敏岩回去,且说石得宝在这王佛儿家,一连住了两三个月,把他典铺中事务都学会了。这总是口口官家聪明乖巧所在,不必说起。那王佛儿看得他伶俐,一心喜欢,早晚看待,胜如亲生儿子,思量要等石敬岩这一次来,对他说个溜亮,要交付他掌管了那一爿典铺。正起了这个念头,恰好这日石敬岩踱到,王佛儿整酒款待。饮至半阑,便说起那家话。石敬岩满口应承。王佛儿欢喜得紧,当晚酒散,依旧打点他两个同在厢房里歇了。这一夜,两个睡做一头,石敬岩一一二二,把那在典铺中弄手脚的话,教了石得宝许多。
所以俗语两句说得好:贼没种,只怕哄。石得宝在典铺里不上半年,倒去了他三四百两银子。难道典铺里会得消拆?原来日常间都连与了石敬岩去。一日,被王佛儿识破了,把前前后后帐内仔细逐一盘算,突地没了老大一块。你说就是泥塑木雕的菩萨,也要焦燥起来。一壁厢要着落在石得宝身上,赔偿这主银子;一壁厢着人到石家村去,寻石敬岩来说十明白。石敬岩早晓得是那椿事发作了,只推个有病不来。王佛儿不肯干休,不住口把那些大来头话惊唬他。石得宝慌了,一时间又不好扳扯出个石敬岩,千想万想,拼得个不要了这条命,顿然起个呆念头。
这夜是三更时分,悄悄闪入王佛儿卧房。正值王佛儿吃酒回来,也是他这晚该得断根,恰才进房和衣睡倒,石得宝傍着些灯影,一步一探,轻轻走到床面前,两边一摸,床头恰好有一口古剑在那里。他便把一只手掣将出来,一只手按着王佛儿喉咙,尽着力气,扑的砍上一刀。王佛儿抵当不住,一个翻身跌下床来,口里正要叫喊,被石得宝向颈上又是一刀,霎时间血涌如泉,骨都都流个不住。这一回把个多年的王佛儿,不消半个时辰,可惜没些要紧,就结果在石得宝手里。石得宝晓得势头不甚楷当,撇下手中剑,慌忙赚出房间,潜地走到典铺里,把几包银子都收拾在身边,跳出墙头,一道烟竞走得没踪没影。
次日到了巳牌时分,王佛儿的妻子不见丈夫起来,只道是为了昨晚中酒的缘故,叫个丫鬟拿了盏苦茶,进房看他醒还未醒。正推开门,要把只脚走将进去,看见家主公满身鲜血,倒在地下,唬得魂都不在体上。一步一跌,连忙来说与家主婆知道。一家人听了这句话,都惊慌了,一齐走到房里,仔细一看,喉咙是割断的,颈上又是斩开的,那里有个人疑虑到石得宝身上去。大家正在没头路处,一个家僮气呼呼的走进房来,正要把石得宝半夜将典铺银两拿了去的话,说与王佛儿知道。见王佛儿被杀了,放声痛哭,就把石得宝的话对家主婆说知。众人方才晓得是石得宝谋财杀命的。一边便着人到石家村去寻那石敬岩,一边着人先去禀了州官。然后打点衣衾棺椁。
那石敬岩闻得这个风声,想一想看,走将来,决乎没个好意思,一溜风也不知往那里去了。那邕州知州听褥这场异变,便差人分头四路严缉凶身。连缉了好几日,不见些儿影响。原来石得宝杀了王佛儿,拿了那些银子,思量得回到石家村,必然要做出来,打点了万千计较,只是不好出头。暮行朝止,行了半个多月,来到鄂州界上一个土地庙里,安心安意,把银子逐包打开来看看,欢喜得紧,向土地跟前轻轻祷告道:“土地老爷,我弟子石得宝,一时浅见,杀了王佛儿,拿得这主横财。若是此去一路上平安无事,求把我一个上上之签。”说不了,拿起签来,连丢将下去,是个阴阴阳。把鉴经看一看,上道:
平地一声雷,男儿遇数奇。
须臾泉路近,一梦永相离。
石得宝看了,那里解说得出。坐了一会,将近下午,起身又走。不上走得七八里,有些腿酸脚软,恐怕晚将下来,没处寻个宿店,正是心忙步滞,两只脚越抬不起。不多时,头顶上一轮红日,被一朵乌云罩住。闪电交加,空中骨骨碌碌就如拖桌子一般,响个不了。石得宝怕是落起雨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那里去躲避好。正没个设法,只见半空中一声响,恰好是个霹雳,当石得宝顶门里一下,把他打死在地。背上明明白白批着两行字道:
雷部示:
天诛逆犯一名石得宝,系广南邕州人氏,败俗绝伦,忤逆养身父母;谋财杀命,无辜害死良民。罪贯既盈,凶奸奚漏。特系通衢,以除大恶。
那些过路的人,有几个正要到邕州去的,见了这口异事,真叫做拾得封皮当信投,连忙到邕州来说口新文。便有那好管闲事的,等不得他说出口,随即又去说与王佛儿家得知。王佛儿的妻子听便听了这句,心下未必肯信。暗自想道:“天理虽是有的,难道报应得这样快?”当下就着人到鄂州访个消息。不上几日,那个去访消息的火速回来,一一说知,才信这件事果是有的。后来那石敬岩见天理近了,没奈何只得把那付奸狡肚肠收拾起来,思量学做个好人。不要说别个,这番连口石小川夫妻闻了这个恶信,都说了几声有天理有天理,恰才把那当初向田坂里拾回的念头撇下了。看将起来,这总是天理不容,一报还一报也。诗曰:
湛湛青天鉴证,善恶分明报应。
只争来早来迟,说与世人须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