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客顺手扯那妇人道:“娘子好好的同睡,为何独坐床上?”
妇人长叹数声,泪如雨下道:“我在广陵城里,修炼数十年,不想今夜全功尽弃。”
云客亦坐起来道:“这话怎么说?”
妇人道:“赵郎,我实对你说,我本非妇人,那广陵城中积年的狐精是也。原非有祸于人,但要借些男子的阳精与我阴丹共相补助,以成变化之术。不比夫人家的女子,丰衣足食,只图自己快活,把别人的精神,当做流水一般,时刻浪掷的。不意今夕醉中,被你识破,把我的丹吸去。幸喜与你同睡月馀,阳精充实阴胎,得以苟全性命。不然阴丹已散,殆将死矣。我如今别你而去,不复更能变人。潜匿原形,仍旧取星光月色,采炼成丹,多则半百,少则一二十年,再图后会。勿以异类,遂谓无情。郎君贵人,幸勉自爱,我亦从此隐矣。”
言讫,披衣而起,执手呜咽。云客听到此处,也觉得凄恻起来,亦把好言慰谕。天色将晓,洒泪言别,云客送至后庭,同了丫鬟冉冉而去。
原来这狐精,住在广陵城中,但遇大家园中无人走动处,便隐匿其间。他的阴丹,原常在口中吞吐的,因见云客睡觉,恐怕在口中吞吐易于逗露,故意佩在胸前,唤做宝石,夜间光照帐里,使人不疑。谁想醇醪误事,丧其所守。可见私房酒席,不是轻易吃的。
云客清早起身,到孙爱泉家,寻便与蕙娘一别,约他娶了小姐,一同归去。午后归至东园,算计道:“我在扬州城里,不上半年,诸事已就。不过一两日工夫,就有回头之期了。”
自吞了狐丹,反觉精神健旺,也是天遣奇缘,因祸得福。从此以后,一心挂在王家小姐身上。只道瞒神赫鬼,放出偷天妙手,谁知这段姻缘,更有意外之虑。
自小姐赏月之后,归到兰堂,绛英探问消息,小姐道:“赵郎之言,与姐姐料的,一毫也不错。只是待要留他,恐怕泄了风声。不如付些银子,先打发他回去,叫他上紧把姻事算计起来。这五百两银子,与我带了,只说我暂时皈去看看兄嫂。待我到家,传一密信寄与赵郎,极便的事。”
小姐即将五百金,付与绛英。绛英往夫人前去,说道:“几时不见兄嫂,暂要回家一两日,便来。”
夫人道:“既是这等,着家人把轿子送吴小姐去。”
绛英随了梅香,一境归家。其兄往乡间去了,不在家里。见过了嫂嫂,乃到一间房中安歇。心上忽然生起计来,想道:“赵云客的才貌,谁人不爱?玉环叫他回去,若是他去央媒说亲,竟来聘玉环。我这一段情意,丢在那里?不如寄信云客,只说小姐有红拂之意,明日早晨寻只船,约到一处等待。到了明日,我竟同他先去。就是后来聘了玉环,也丢不得我。”就写一字,密付梅香,约云客如此原故。
云客在园中,忽得此信,便寻定一只船,等在府东北市河下。又把一字递与梅香,说道:“谨依来命,在开明桥下伺候。”
云客只道王家小姐,不知其么计策,脱身出来。但是骤然回去,也要小心的。
等到次晨,只见一乘小轿,随一梅香,竟到船头。云客亲扶下船,急急撑开。原来不是王家小姐,到是吴家小姐。绛英备述心言,说:“我今日辞了嫂嫂,只说又往王家,无人稽察,所以来得容易。还有拜匣内白银五百,为路费之资。”
云客是个风流名将,就如淮阴用兵,多多益善,岂不快活?玉环小姐的事,且待归去商量。
这一路风月舟中,新婚佳趣,倒是实实受用的。把船两头冒好,竟出了扬州城。随路行来,至一村落,暮烟凝合,夜色萧然。梢公住橹停宿,此夜鸳鸯共枕,比那孙蕙娘家,更加安稳。只多了梅香同伴,不好恣意取乐。绛英花蕊初开,半推半就。云客风情荡漾,如醉如痴。虽不敢大奋干戈,也落得暂时云雨。只有梅香在铺边细听,睡又睡不着,熬又熬不住,翻来覆去,但求速速完事,省得闻了此声,心性意乱。若是小姐当不起久战,何不把我做个替身?也分些好处。云客为舟中不便酣战,且绛英又是新破瓜,难于进退,弄到一二更,也就住手了。
次日绝早,催梢公发船。晓雾蒙蒙,莫辨前后,正要开船,忽然前面一只船来,因在雾中照顾不及,船头一撞,把那一只船撞破了。那一个船中,立起叁四人来,先捉梢公乱打。
云客不知其故,出了船舱,说道:“不要打,若是撞坏了船,我自赔修。”
船上人那里顾你?一齐挑上船来,就把云客扭住,把船中一探,大叫道:“这位女娘是认得的,缘何在此?”
你道什么人,就认得绛英来?不知这船上坐的,就是绛英的大兄。扭住云客的,就是绛英的家人。因下乡几日,趁早要归家,不想撞着绛英。家人急急报知,倒把吴相公一吓,说道:“如何妹子随着这个人,往那里去?”又听得云客是杭州的口声,心上大骇道:“莫非是个强盗,打劫家里,抢妹子来的?”速叫家人,把云客不管好歹,先将绳绑了。
绛英在船中叫道:“哥哥不要乱嚷,这是我自己要去的,不干那人之事。”
吴大听见此话,明明道是私奔,越发大怒起来,道:“若然如此,我在扬州府中,体面搁在那里?”叫家人搜他船中,带些甚么。家人取一拜匣,打落了锁,扯开,内中尽是银子。
吴大骂道:“这个草贼,盗我家许多银子!”
只把云客当做贼情看待,这也是全体面的好计。一面叫两个家人,把自己的船,拖那绛吴与梅香在船上,吩咐家人竟送到王老爷家,不要到家里去出丑。自己跟几个家人,绑了云客,解到扬州府来。绛英乱哭乱嚷,那个顾他?只有云客,吓得魂飞魄散,一言也辩不出。
当晚进了扬州城,吴大把那匣中银子,拿出四百两,做个打官司的盘缠。只将一百两连那拜匣,做个真贼实盗。一路考问缘由,云客只是不说。又把船上梢公相打,喝道:“你们船上人,惯同别人做贼,知他甚么名姓?”
梢公禀道:“相公息怒,小的是乡间人,不比别处快船,挂了贵府灯旗,不是捉贼,就是做贼。昨日早晨,只见那个人说道,要载家小到浙江去,叫小人的船,其馀都不晓得。”
吴大恐梢公牵连他妹子的事,竟不拷问他,一腔毒气,独呵在云客身上。渐到府前,呈词手禀,也不及写,同那几个家人,竟扯云客,解到府中。吴大击起鼓来,知府坐堂,手下人簇拥那一起进去。
吴大是个扬州名士,府堂上公差大半相熟,没有一个不帮衬他,跪到知府面前说道:“生员今早捉得一个草贼,特解到太公祖大人案下,乞求正法。”
知府问道:“怎样捉的?”
吴大道:“生员两日有事下乡,今早雾中,忽一只船撞破生员的船,与他理说,他反肆毒手,把生员的家人打坏了。里党中人不服,把船押往,搜他船中一个拜匣,那是生员家里的。匣中银子一百两,锭锭都是生员家里的物,真赃现证。连忙差人到家,果然昨夜逾墙而入,钻穴相偷的。这是天罗地网,着他败露。”
知府唤云客上前,喝问道:“你做贼是真的么?”
赵云客年纪不多,生平不曾经衙门中事,又见吴大利口,一时难与他争执。思量说出她妹子的事,先认一个罪名在身上,这句话又说不出。
只向前禀道:“生员名唤赵青心,也是浙江杭州府钱塘县学生。这银子是自己的,那吴秀才明明要诈人,反冤屈生员做贼,望公祖老爷电鉴。”
知府道:“你说是钱塘秀才,本府那里去查你?只这匣是你的,还是吴家的?”
吴大挺前证道:“这匣子祖父所传,里面还有印记,难道不是真赃?”他明晓得分与妹子的拜匣,正好将他执证。果然匣中有吴家印记。
那时知府看见,便道:“贼情定是真的,今日且收下监。他说是钱塘秀才,待移文到钱塘去,若果然秀才,申文学院;不是秀才,就将这贼一棒打死便了。”
云客泪下纷纷,口中但叫冤屈。公差不由分说,拖到监中。吴大出了府门,顿然生出一计。不知将赵云客,怎样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