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金两人,于做诗一道,原不十分讲求,因见云客先做一首,又催他共做,只得搜索枯肠,也凑成几句,虽非风流俊雅之言,却也到有些意思。
钱诗云:
二人今日想西湖,湖上题诗无日无;
俗客最能通者也,书生到处念之乎。
忙中易老皆名士,静里忧贫是仆夫;
勉强斯文还自笑,不如高卧并提壶。
金诗云:
九儒十丐尽趋时,也逐西湖学做诗;
笑我浪吟羞北阮,诸君何苦效东施。
平生意气惟耽醉,今日相逢且自痴;
子荣苦吟六句,说道:“如今做不出了。还记得少时念的古诗二句,就把他续成一律,装个名士体面。”
富贵不淫贫贱乐,人生到此是男儿。
云客见他两人俱已完诗,赞道:“二兄天才高妙,反觉小弟绮靡之句,未免飞卿柔艳。只是小弟一向有句心言,不曾说出,今日二兄在此,可以细谈。”
钱神甫道:“赵大兄,莫非指望考试,要钻个头名么?前日总管平江路浙西道钱兵尊观风,小弟偶然求他乡里一封书,就考个第二,小弟连忙送他一副套礼,便认起同宗来。兄若有此意,只消二百馀金,也求他嘱托一句,这是极便的门路。”
金子荣道:“何消如此费力?只求本县李老师做头,写封公书,也就有用了。”
云客笑道:“那功名之事,小弟全不挂心。平日思想起来要做人家,小弟这样也够用了,不消再做得。就是功名一节,自有个大数,便迟了几年,也不妨事。只是我辈在少年场中,风流事业等不得到老的。”
神甫笑道:“原来未曾有尊夫人,这件就叫做心事了。小弟近日颇有娶妾之意,被拙荆得知,面也抓碎了,房里的粉匣肥皂都打出来。幸得老兄不曾遇此等苦,方说得那样心话。”
叁人大笑一番,看看的路近西湖,不知西湖上那样风光。看官慢慢的吃了茶,再讲。
第叁回巧相逢月下追环小姻缘店中合卺
诗云:
绣帘不卷春云暮,屏障雪衣娇欲拓;
缘浅休歌陌上桑,小立栏前看红雨。
说向花神低翠鬟,第嫌泪点自斑斑;
叁山青鸟何时至,回首啼莺去复还。
原来西湖上景致,与别处不同。别处景致,看了就讨回头。那个西湖,是大郡所在,画船箫鼓,过往的也在这里盘桓,本地的也在这里摇摆。所以不论早晚,佳人才子,聚会的甚多。
有一个扬州府,江都县的乡绅姓王,在福建路做学校提举司,任满回来,路经钱塘。本身一只大船,家小又一只大船,因西湖好景,随即换了湖船,暂住几日。他的家小不多,夫人吴氏,单生下一位小姐,年方二八,小字玉环,连年随在任所,还不曾许聘人家。那小姐生得花容月貌,便是月里嫦娥,也让他几分颜色。
宋玉云:“增之一分则太长,那高底鞋自然着不得;减之一分则太短,那观音兜自然带不得。着粉则太白,那粉扑儿一年也省了多少钱,施朱则太赤,那胭脂边不消到浙江去买。”
真正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若是见他一见,便一千年也想像不了。又兼文才淹博,技艺精工,子史百家,无不贯串,琴棋诗画,各件皆能。他心中最爱的一件乐器,是个琵琶,那是西蜀出的逻逤檀木所制。温润可爱,带着几条渌水蚕丝的弦,终日弹的音调,就是钧天广乐,也没有这般好。那小姐不惟容貌过人,性情又甚端淑,闺中不轻一笑,对镜亦无可怜。不知那个有缘的,撞着这样一位庄严的小姐。
这话休题。却说赵云客自下船以来,竟到西湖换船。他尽想随风转舵,遇着个俊俏佳人,即不能够窃玉偷香,也还要看个下落。谁想把船一泊,正泊在王乡宦家小船边。那一夜是叁月望日,风恬月朗,好一段夜景。云客船上,张起灯来。四边也有吹箫唱曲的,也有击鼓放花炮的,闹了二更有馀,也就寂然静了。
那钱金两个,先去睡着。云客独到船头,四顾清光,飘飘然如凌云仙子。回头一看,只见旁边大船头上,簇拥一伙妇人,异香袭袭。云客仔细看来,内中一个竟像瑶台上飞下来的。云客心忙意乱,不敢轻易开口,看了一回。那女人见近边船上,立着一个男子窥探,也就进船去了。云客口内不言,整整思量了半夜。
你道船头上是什么人?却就是回扬州的玉环王小姐。止因他家范谨饬,日间只好在官船中坐。虽则纱窗内可以寓目,外边人却不见他一丝影儿。那一夜月色又好,吹箫击鼓的又去了,正好同夫人侍女在船头上看看景致。不想被那一个有情郎瞧见,正是天生缘分,合着这样凑巧事来。
赵云客一夜不睡,巴到天明,即便起身,急急梳洗。走到船头,并没处看见一个妇女。道是昨夜船上,莫非又是屏风上的美人跟来出现?
正思想间,看那傍边大船上,贴一条钦差福建路学校提举司大封皮,便知道是一家乡宦的家小。望见船工水手,略略问他几句,方晓得真实。
云客口虽不说,心中思忖道:“我这一段情意,不见也罢,见了如何摆脱?”
坐在船中与钱金二位,粗粗讲几句斯文的话,心生一计,一面先打发那老成的家人回去,说道:“游玩两日,就归来。”
坐到第二日,那王家船竟要回了。云客撇了二位,私自买只小船,带些随身盘费,跟随王家大船,一路相傍而行。追到扬州,竟入城内去了。
那王家好一所大宅子,正住在扬州府前相近。里面家人童仆以百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