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上人见了,都来宽慰了好些话。聘才扬扬的说道:“倒也没有受一点委屈,这些司官老爷们,都与我相好,司狱又是我的至交,一切全仗了他们。这几日倒也张罗得很好,不知公子可知道此事么?”众人只好回说不知道。
聘才进了自己屋子,尚有一起一起的人来问他,唯不见华公子打发人来,聘才真道他不知此事,便放了心。到了第三日,见林珊枝进来,两手捧了一大封,像是银子,放在桌上,说道:“这是公子送你的。”说完转身就走,聘才“道谢”
两字尚说不及,已去远了。聘才见此光景,与平日不同,有些疑异,遂看银包,上面写着:“赆仪二百两。”心中跳了一跳,沉思了一回,已经明白,但一时不得主意,欲候珊枝出来说个明白。
谁知候了两日,不见一个人来,就是平时常见的顾月卿、张笑梅也不过来。
再思量了半夜,才定了主意,次早写了一封谢札,先说些感激的话,后说梅宅有事,现要请其回去照料家务,情面难却,只得暂去,俟开春再来。写完,自己到门房里告诉了门上,将书信给他传讲。约有半个时辰,见门上进来道:“方才的字,公子已看,说回梅宅去的很是,公子有事,不及亲送了。”聘才心上尚冀转过脸来,听了这话,不觉心如死灰,只得说道:“多多道谢公子,并各位大爷们,多承照应了大半年。我今日就要搬出去,也不能当面叩辞了。”管门的答应着去了。
聘才无奈,只得收拾行李物件,一面问管事的要了一个大车装好。自己有一车一马、两个小使、一个厨子、一个车夫,一齐的出了城,暂在一个店里歇了,消停了再找寓处。
聘才在华府里仅有十个月,在外面招谣撞骗,所得银钱却也不少。华公子于修金之外,尚多遗赠。聘才捐了个从九,花去四百余金,作衣服及浪花浪费共有二千金。此时除前日二百金之外,尚存三百金,还有些玩好等物。且幸所捐名次在前,约半年可眩因此胆壮心豪,与从前大不相同了。在店里住了两日,嫌他嘈杂,即租了宏济寺春航住的房子,高车大马,大阔起来。也不到梅宅去看望。蓉官、玉天仙时常往来,聘才以百金分送二人,又给了些零星玩好,日日征歌斗酒,自然有那一班气味相投的与他亲密。
却说富三爷闻得聘才闹了事,便在部里打听了几日,自己无路可通。后闻华公子替他托了情,才放了心。后又听见聘才辞馆出来,便又惦记着放心不下,意欲邀他回家。一日,起早出城来找聘才,只见寺门口一班人在那里啰唣。富三爷下车时,见一个披着件青布老羊皮大袄,戴一顶旧秋帽,有三十多岁,口中在那里撒村混骂。富三爷听他说道:“原来这么不是朋友,一天到晚买长买短,茶茶水水,生炉子烧炕,那一样不伺候到?许给一百吊,才这么着。如今不认了,给三十吊钱就算了。你想公门中行好是没有的,过了河就拆桥,保佑你别进来。第二回再来,你瞧着罢。”富三听了,知是刑部的禁卒,便皱着眉走进去。聘才的人见了,即忙通报。富三已走进院子,听得咭咭咯咯打鼓板。小使开了风门,见聘才与蓉官迎出来,蓉官便抢上一步,哈了一哈腰,就来拉手。富三把他拧了一把,蓉官便将富三的手扭转来。富三骂道:“小兔子闹什么?”摆脱了手,忙与聘才见了,问了好,便道:“恭喜!恭喜!那几天我实在放心不下,司里头又没有认识的人,也不能进来瞧你。到你进了城,正要来看你,你又辞了馆了。老弟,你叫作哥哥的怎么不惦记你?你是个异乡人,无亲少故的,如今打算怎样?还是要找馆地呢,还是在城外住?不然,到舍下去,过年也有个照应,省得庙里冷清清的。”聘才道:“多谢三哥美意。但小弟在城外住便当些,还有几件事情。若到城里去,就不便了。或者明年再来叨拢罢。”富三道:“旅费敷衍得下去吗?”
聘才道:“暂住几月,尚可敷衍。”富三道:“也要省俭些才好。你在华府中也受用惯了,若如今要照那样儿就费事。”聘才道:“自然要减省些。此刻就算这两个牲口是多余的,然而也省不来。雇来的车,一天也要一吊六百钱。
核算起来,也就费得有限了。“富三要拉聘才出去吃饭,聘才说道:”在这里吃罢。“就吩咐多添几样菜。富三道:”咱们上馆子去罢,省得你自己费心。
“聘才尚未回答,蓉官道:”你好糊涂,今日已是腊月二十五了,还有馆子?
家家都收了,要讨长呢。“富三笑道:”不错,这两天心绪不佳,连日子都忘了。
“聘才道:”你有什么心事,还怕过不去年么?“富三道:”倒不是为过年,过年原不要紧。你忘了我这个直隶州,如今已是顶眩前日出了两个缺,一个湖北,一个贵州。湖北好,贵州极苦。本应湖北轮到我,偏偏来了一个压班的来投供,只怕是他的了。贵州我听得一年不满三竿,如何是好?我想到选司找先生们商量商量,不知可好斡旋么?“聘才道:”这里的和尚是僧司,他的兄弟就是吏部文选司的经承。或者就托这和尚去商量商量,可以挽回也未可知。“富三道:”很好,我倒不便面讲,你就去与他说,若办成了,我重重的谢他。“
聘才点头道:“这和尚倒好说话的。那里算什么出家人,吃喝嫖赌样样精明,吹唱也好,还会专医杨梅疮,倒也真快活有趣。人人称他为唐老爷,他又要人叫他唐大哥。”聘才话未说完,只听得风门一响,探进一个头来,戴个镶边酱色毡帽,两撇浓胡子,又缩了出去。聘才道:“唐大哥进来坐。”那人道:“停一回再来。”聘才道:“就请进来,这位客就是我说的富三老爷,他正要会会你。”
唐和尚便撬开风门,走将进来。聘才与富三站起,唐和尚满面堆下笑来,说道:“原来这是富三老爷,今日僧人有幸,瞻仰了大贵人。”富三也说:“久仰得很。”
与他拉了手,和尚一屁股就坐在椅子上,把富三上下瞧了两眼。富三看这和尚也就生得异样,五短身材,穿一件青绉细羊皮僧袍,拴一条黄丝绦,脚下是灰色绒毛儿窝,满面阴骘纹,一双色眼,手中拿个白玉烟壶,递给富三,富三也把个玛瑙壶送给他。和尚闻了烟,便问道:“三老爷在城里住?三老爷是不认得我。
当年我的师父与太爷很相好的,太爷巡南城时,常到小寺来,爱下大棋,常与我师父下棋。你方才没有瞧见老爷神座旁边那幅对子么,还是太爷亲笔写的,刻好了送来。这话有二十九年了。三老爷,你能此刻恭喜在那个衙门?“富三道:”我在户部主事上当了几年差使,今年遵例加捐了直隶州,目下也要出京。“和尚道:”如今选在那一省?“富三道:”尚未定,现有湖北、贵州两个缺,只好碰我的运气了。“和尚道:”三爷一定是湖北。我祖籍是湖北,今日可巧见着我,一定是湖北,不用说了。“说罢,哈哈大笑。聘才道:”你也在这里吃饭,还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和尚应允。聘才拉他到房里说了一会话,富三听得明白,和尚连声的道:”容易,交给我包管作脸儿,放心,放心。“同走了出来,和尚又对富三说道:”三老爷的喜事,方才魏大爷已讲了,我就着人叫我兄弟来商量。
包管妥当,不用三老爷费一点心,都在我身上。“富三便道了谢,忽见风门外走进一个小和尚来,约有十六七岁,生得十分标致。头上戴个青绸灰鼠暖兜,身穿藕色花绉绸狐犭欠皮僧袍,腰拴丝绦,脚穿大红镶鞋,拿了一枝水烟袋来,替他师父装烟。和尚也不让客,就吸起来。富三见了,着实爱慕,弯流流两眼只管看他。蓉官站在聘才背后,对着富三作手作脚的,引得富三笑道:”唐大哥,这位是你徒弟么?我倒像见过他。“
和尚得意洋洋的道:“小徒叫得月,今年十五岁了,念经唱曲都也将就,就是爱顽皮,我总不许他出门,三老爷不知从何处见他?”富三爷笑得两眼眯,齐说道:“待我想来。”想了一回,忽然的大笑道:“呸!我记错了,我认是大悲庵的姑子,实在像得很。”说得聘才大笑,小和尚涨红了脸。唐和尚笑道:“三老爷取笑。”聘才道:“叫他装个姑子,却也看不出来。我们这唐大哥是第一个快乐人,吃的、穿的、用的、顽的,件件都好。”唐和尚道:“阿弥陀佛,出家人有什么好。我师兄在日把我拘束住了,如今比从前却舒服些。原先这屋子里有位田老爷,住了一年,也是天天有相公来的。我偶来走走,师兄便唠唠叨叨的说我不该过去。可笑我那师兄,不吃不喝不花,紧紧的守住了那租子,都被他侄儿骗得干干净净。临终时一双空手,身后事都是我办的。人生在世,乐得吃,乐得顽。三老爷也不是外人,如今出家人都是酒肉和尚,守什么清规?我生平不肯瞒人,实在吃喝嫖赌也略沾滋味的。”说得富三大笑道:“真是个爽快人。”三人谈了好一回。富三见那小和尚生得实在可爱,不觉垂涎起来。又见他与蓉官坐在一凳,彼此交头接耳的说话。
钟上已交正午,才见聘才的人来摆桌子,放杯箸。富三道:“你可不要费事。”
聘才道:“没有什么可吃的。”于是分宾主坐了,富三叫得月也坐了。唐和尚命得月同着蓉官斟酒。富三见果碟小吃已摆满了一桌,便道:“作什么,都拿开,留四碟就够了。”便叫留下山鸡丝、火腿、倭瓜子、杏仁。蓉官道:“慢些,慢些!”便抢了一碟橘子,又抓了一把金橘道:“你不爱吃,还有人爱吃呢。”
一连上了九样菜,倒也很好滋味。蓉官夹了一个肉圆飒噻到唐和尚嘴里,和尚囫囵吞了。蓉官又夹了一个,和尚又吃了。蓉官道:“两个卵子十八斤,吃荤的不用,吃素的便请。”富三、聘才大笑起来,唐和尚也笑道:“我吃不要紧,你若吃时,可受不住了。不要说是十八斤,就是四两重一条的,你可吃得下?”说罢伸手过来,把蓉官捏了两把。蓉官瞪着眼睛,将他毡帽除了,在他光头上摸了一摸,道:“你们看,像是什么?”唐和尚道:“很像鸡巴,你爱不爱?”蓉官又将他的毡帽折拢道:“你瞧这个又像什么?”富三道:“蓉官总是这么淘气,别叫唐老爷打你。”唐和尚连忙陪笑道:“不妨,不妨!顽笑罢了,什么要紧。”
便歪转脸来,凑着蓉官耳边说道:“就像你那后庭花。我这脑袋,又在你的前面,又在你的后面,给点便宜与你,好不好?”蓉官把毡帽与他带上,说道:“好个贼秃。”
那得月喝了几杯酒,脸上即红起来,越显得娇媚。富三道:“蓉官,你瞧得月,何等斯文。”
蓉官道:“他好,你敢是想他作徒弟么?”大家混闹一阵,唐和尚烟瘾来了,就在聘才处开了灯,吹一会烟,直到申末才散。
富三进,城又重托了唐和尚,蓉官也自回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