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反而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叹气,“就算跑,现下又能跑到哪里去?怕是没出几里地就被人逮回来了,何况,我不愿连累甄家。”
孟觉苦约略领会了季蘅的心思,转而言道:“其实看如今的局势,权衡利弊,嫁给袁二公子,不失为目前最好的选择。你那美貌可谓天赐的福气,却也是祸端。”
他不禁想起父亲叔伯身边车载斗量的姬妾,一个接着一个涌入后宅,好似蟠螭灯上的剪影,马不停蹄,络绎而至;
还有昔年攻打宛城,那位“害”得父亲功亏一篑的张济遗孀……她们是否心甘情愿,也没人在乎。
“倘能相守一世固然很好,若实在受不住,男人总归都是见异思迁的,你且忍耐几年,等他爱意阑珊之后,再随便找个理由和离——可效仿丁夫人。”
“效仿丁夫人,”季蘅被逗笑了,喃喃重复道,“丁夫人,好啊,说得对。相处一年多,你是越来越了解我,也越来越爱抬举我了。”
谁都清楚,丁氏为何敢于顶撞位极人臣的丈夫,甚至坚持与之和离,除却本身刚烈倔强的性格,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她姓丁,出自曹操的母族,非常幸运地具备宁折不弯的底气和退路。
可旁的女子呢?
那笑容慢慢僵硬在嘴角,化作一弧哀伤的纹缕儿,她最后有些无力地泄了口气。
也不知袁熙对他父亲究竟说了什么,竟真答应向甄家下聘;而其母刘氏只瞧了眼身边直愣愣兀立着的温令磐,然后点了点头,主君已然开口,谁还敢有异议,
“人生不过须臾,欢也如此,悲也如此。”孟觉苦倏忽看向身边的女子,郑重其事,“凡世争渡,总能为自己寻得一条归路。”
良久,季蘅抬眼凝望身边的人,心头再次涌起那股莫名的情愫,仿佛长夏里簌簌作响、被风推开的金色麦浪,一阵一阵扑向未知。
更不清楚为什么,每回见到孟觉苦,每回都像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
她不知不觉倾过身子,将手搭在孟觉苦的肩头。
麻布料,粗糙,坚韧。
对方微微颤了一下,仅有那么一瞬的动容,很快避开了目光。
为了避开命中注定的劫难,季蘅其实打过将他招赘为婿的念头,虽然只是雪涛卷涌出那点点银沫,于事无补,又转瞬即逝。
“大道理真多啊。”女子笑了笑,似乎眼中泛泪,又十分无礼地抬手掠过他的耳廓,恣意道,“气渴了,速去与我沏盏热茶。”
半晌,孟觉苦覆上自己滚烫的右耳,才慌张爬起身。
季蘅亦不去看,叹息:“哎,谁叫你白龙鱼服,活该被我这虾兵蟹将使唤欺负了。”
历史真的没法改变吗?倘若不能,何必省下碗孟婆汤,害我辛苦走这一遭……
那天夜里,回到集芳院的季蘅一直在发愣,好像再努把力,能逼得自己元神出窍,成功逃离这鬼地方。
婚嫁之事,婢仆无法解忧,只埋头伺候,干焦心,好在二嫂邓端难得抽空过来了。
当下薛婉和霍逦可不敢贸然前来“贺喜”的,都知道五娘子心里很不愿意,她们更怕自己因为太开心不住笑出声,而招致对方怨恨。
“阿嫂近来气色越发好了。”
“也多谢你常寻些名贵药材,不时陪我解闷。”
“举手之劳,阿嫂切勿挂怀。”季蘅已经沐浴完,只穿单衣,披着头乌亮的秀发准备歇息了,她啜了口酸枣仁汤,接着说,“刚好您亲自过来了,前阵子我在街市买了许多漂亮的香盒,正想给嫂嫂们送去几只,权当针黹盒子用。——缦双。”
邓端连忙喊住,并覆上她的手,说起正事:“五娘,过几日袁家就要纳采了。”
季蘅愣了愣,然后才明白,甄家已经答应了这门亲事,不日便要正式纳采择之礼。
“莫怪我等没先与你商议。严媒婆嘴上奉承,句句动听,那弦外之音却是冀州姓袁,只得俯仰随人。”邓端发自肺腑地叹了声气,“委屈你了。”
季蘅摇摇头:“竟这样快吗?”
“婚事便是定下,之后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要等袁家择定日子。至久不逾半载。”
“那岂非只剩半年的快活了!”
邓端敛黛,抚了抚季蘅的手背,好言相劝:“嫁进袁府,只要你孝敬君姑、敬重丈夫,那便是去享福的。”
季蘅叹了声气,也不想二嫂多费神操心,便挤出个笑容:“如今要我嫁给谁都无所谓,只是要离了你们,心里总会念想。”
“你这还算好的,咱家都在邺城里,即便嫁出去了,时时能再相见。”听闻小妹这样说,邓端也放心不少,于是打算起身离开,“好了,夜深了,我不多扰你,还有什么话明日再谈。”
一旁的缦双连忙将三个用绳子摞好的香盒奉上。
“多谢你时常挂碍我。”邓端说,“念珠,就取顶上头那个竹纹的吧。我也用不得许多。”
季蘅瞧着她,忽想起什么,不自主地开口道:“阿嫂,您窗前那盆蝴蝶花既已枯朽许久了,空放着也怪可惜的。若有缘再入眼旁的花花草草,可以同弥儿讲,我助您换一株新的。”
邓端是个聪明人,听得懂那话中的别意,她的背影微僵了僵,而后回眸,露出百感交集的笑,并轻点了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