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商队将当下最时兴的香料驮来毋极贩卖时,甄尧已经归家,并给女儿取了个好听的名字:
渠。
同是生于盛夏,他祝愿自己的孩子也能在这乱世中坚守本心,做一朵纤尘不染的芙蕖。
“本想炮制一丸带荷花气味的,可惜太过清淡,效果微弱,我便选了些安神的茵墀香给嫂嫂,以贺侄女满月。”
“还是弥儿可心,知我平素喜欢焚香。”薛婉亲昵地拍了拍小妹的手背,由她搀着入了偏堂厢房歇息。
这段时日,婴孩有乳媪等一干人悉心照顾,丈夫又体贴关怀,家中事务皆无忧,薛婉做完月子,身体已养得七七八八,面上是容光焕发,比从前没差太多,但底子还是虚了些,方才只主持了满月宴半刻就觉乏力。
好在季蘅眼尖,看出嫂嫂有些体力不支,谎说她袖口沾了茶渍,要陪着去隔壁暗间换身衣裳。
正值盛夏,天气却不甚炎热,树木苍翠,连蝉鸣也响得敷衍。丫鬟很快端来两盏茶,一样是黄芪枸杞,一样是冰凉的绿豆汤。
“不过一时提不上劲了,你不必太担忧。”薛婉笑说,“这外头虽有少姑帮衬,到底我才是做东的主,不能总晾着客人,歇一会儿就好。”
“阿嫂何必为了面子,亏了里子,那些夫人都生养过,自会体谅您的苦衷。”
“哎,她们都是亲戚故交,肆意些也无大妨,但往后去了邺城,再不能这般失礼了。凡事当兢兢业业,委曲谨慎。”
原筹划夏天一过去,再举家搬迁的,可今年雨水足,怕是三伏天里也不会太热,甄家便委决办完渠儿的满月就赶赴邺城,免得夜长梦多。
季蘅捧着玉碗,呷啜了一小口,然后慢腾腾笑答:“是,弥儿明白。”
薛婉望着小妹的脸,迟疑道:“尧郎之前总担心你不愿离开毋极,没成想这次倒答应得利索,莫非?”
对方却是眉梢微微一扬,显得十足潇洒:“久闻邺之大名,自然要去看一看的。天地如许广阔,十三州一百四十二郡,往后若得机遇,我定当亲往游历,北至夫余,南至珠崖,东至鄮县,西至敦煌……”
薛婉木呆地发了会儿愣,复又不以为意地笑道:“再过几个月就要及笄了,还总说些孩子气的话。”
她凝神,吹了吹茶,“你啊,是被身边的安稳迷了眼,却不知外头的世道有多兵荒马乱。此行出毋极迁居邺城,袁少将军甚至派了一支亲卫,护送咱们,以保安危。从小到大,你可吃过一点儿苦?自然不明白,再秀丽的山川都比不过一间能遮风避雨的茅庐。莫嫌阿嫂直言,你往后可当不成什么了不起的游侠,总归是要收心出嫁的。”
这次季蘅学乖了,安定地听完薛婉训诫,什么也不反驳,只当左耳进右耳出了。
未几,乳媪程氏款步而来,禀知夫人,孺子刚睡醒,又问,乳食后,可要将其抱去见客。
薛婉只应了一声好。
季蘅见此人生得颇清丽,不似寻常婢仆,便多瞅了几眼,等她退下,好奇地问三嫂:“方才是新招的丫头?我瞧着略眼熟,却想不起名字。”
“什么丫头,”薛婉笑说,“那是周家老大的媳妇,程氏。她前年生过一胎,如今奶水还足,又知根知底的,就托周妈聘来,帮衬着照管渠女了。”
季蘅隐约想起有这么个人物,是以周媪在甄家资历老,当年她儿子婚嫁、长孙出生,连自己都多少赏了些贺金。
“倒很辛苦可怜——须得没日没夜照顾主家的孩子,与尚且年幼的亲生孩子分离。”
“哪可怜,娃娃都一岁多了,况且还有周妈妈这个亲祖母带着。”攀起杂话,薛婉忽来兴头了,“周黍参军去了,周家老二也将授室,家里一时也没有需要操持的地方。程氏同我诉苦过,周家瞧不起她,前日子还信誓旦旦说什么,等攒够了钱,就与丈夫和离,嗐,那副嘴硬心软的模样,我可不信,倒常见她补贴家用……”
歇息得差不多了,程氏也将渠儿抱来,大家一同回了宴厅。
满月宴结束时已近黄昏,鸟归岫,人影散尽,夜幕才迟迟拉下,灌木丛的蝈蝈开始鸣叫。
窗口大敞,其下一鼎博山炉,燃着辟蚊蚋的迷迭香,左右点了数盏幽黄的烛火,季蘅沐浴完,便伏在案前整理自己的手稿,这些东西她从不许旁人碰。
“娘子,歇息会儿吧。”缦双呈来一碟浸过井底水的瓜果。
“甜吗?”
“您尝尝。”
季蘅挺直背,又抖了抖单绡袖子,她笑着张嘴,默契地等缦双喂过来一块。
“唔,还不错。剩下的,你和今晚守夜的丫头分了吃掉吧。”
“娘子不再多食些?”
“我没什么胃口,也不想把手弄得黏糊糊的……下去安置吧。”
季蘅继续忙活自己的事,找了个小匣子,把中意的手绘地图和字稿都锁住,其余不尽人意的或涂黑、或揉成团,丢进一个布袋里,最后吩咐丫鬟送到灶台偷偷烧掉。
她端详着那些用简体默写的超越时空的诗词,忍不住想笑,李白杜甫苏轼,甚至还打算偷默一篇诸葛亮的《出师表》,自从初三那年背过之后,一直牢记在心,无论何时都能随手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