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黄昏,唐晓澜依时来到海滨,白泰官和李双双已在那里等候,唐晓澜道:“两位仁兄好早!”李双双笑道:“鱼壳大王已恭候我们驾临了!”撮唇一啸,海中开来一只大船,船中几个浓眉大眼的汉子躬腰相请,唐晓澜知是鱼壳大王的盗船,也不惊惧,和白李二人上了盗船,径向田横岛开去。
青岛外的黄海中岛屿甚多,除田横岛外,还有灵山岛、扬威岛、卫山岛等。大小岛屿,星罗棋布。青岛背侧,又是崂山,这座山横亘海岸,一面是海,一面是山,万嶂如屏,千岩竞秀,大海中岛屿浮沉,山峰隐约,真如海上神山,衬着点点星星渔火,更显出景物之奇!唐晓澜的渔舟在海涛中起伏,绕过几个小岛,行了个多时辰,舟人指着一个海岛说道:“这就是田横岛了!”三人舍舟登陆,岛上石山矗立,形如巨兽摩空,山外有十余丈高的碉楼锁住山口,碉栅严闭,两旁砌着丈许高的女墙,连山而起,势如长龙,碉后峰尖乱拥,古木参天,隐隐含有肃杀之气。李双双笑道:“令岳经营此地,大费心机!这样雄壮的气势,还真非我意料所及呢!”白泰官一声苦笑,随鱼壳派来接引的人进了碉栅,内面又是一番天地,岛上奇花异草,遍地都是,最惹人注目的是岩边血红的山茶花,黑夜之中,也令人耀眼生缬。三人进了栅门,一条大汉挥着令旗叫道:“大王请三位嘉宾到千丈岩相会!”
白泰官道:“就烦香主引路。”那人手举令旗。泼剌剌一马当前,李双双等紧随在后,四人都是一等武功,脚下飞快,左旋右转,不一刻已深入密林幽谷之中,远望丰草没胫,怪石遮云,李双双突退后一步,在唐晓澜耳边悄声说道:“你紧贴着我!”唐晓澜不明用意,忽听得前面带路的人说道:“上山了,山路难行,请各位留神!”一伏身平空掠起,飞越山坡。唐晓澜一看,山坡上满是荆棘,杂着仙人掌之类有刺的植物,和山下的花团锦簇判若天渊。唐晓澜心想:若用游龙剑开路,还能上去,只用轻身功夫,飞越这一大片荆棘,却是万万不能。看前面引路那人,迈开大步,若无其事,正在踌躇,李双双把臂一贴,蓦然一带,唐晓澜身子突觉一轻,李双双衣袂迎风,飕、飕、飕,一口气飞出一片荆棘,唐晓澜就如登云驾雾一般,只觉自己手臂所贴之处,软绵绵香馥馥,身子本能一缩,李双双已带自己到了山坡之上,荆棘外有一条窄窄的小径,从另外方向直通山脚。带路的人不从小径上山,分明是想考量自己的功夫,若非李双双相助,当场就要出丑。那人在山坡上刚立定脚步,回头一望,三人已悄无声地立在自己身后。微笑说道:“列位真好功夫!”衣襟一撩,又沿小径上山。
三人亦步亦趋,小径迂回曲折,越过几重岗峦,走上了一座巉岩,岩上长松闭日,藤蔓引风,百鸟啾啁,如隔尘世。走了一回,蓦地一层峭壁拔地而起,不下二三十丈,从顶至底,天然如削,毫无借力攀援之处。李双双暗道:“苦也!这样的峭壁,我和泰官或者还可上去,却如何能再带一人。”前面引路的人沿着石岩周围走了一遍,忽见对面壁上,有一处倒着一株千年古松,形如苍龙撄海,丹凤朝阳,满树蟠着枝藤,藤梢枝枝下垂,又像龙髯凤毛,随风飘拂,有几枝藤梢直荡到这边来。引路的人说道:“好,我们从这里上千丈岩!”从怀中取出一条软索,索端系有铁钩,向前一抛,勾在古松树上,身子荡了几荡,便腾身而起,直向那株崖松飞去。原来此人轻功虽高,却也未到炉火纯青之境,所以早备软索,借索飞身。李双双笑了笑,指着蟠松的野藤说道:“有此飞梁,不必多费气力!”白泰官略一结束,脚尖一贴,两手向上一撩,便握着枝藤,即趁荡漾之势,直上松背!李双双道:“唐兄弟,你准备好了!”两臂一分,双足点处,一个旱地拔葱,握着飘来的野藤,突然身子倒转,头下脚上,似欲倒冲下来。唐晓澜一声惨呼,李双双已笑盈盈的用双足夹着野藤,两臂下垂,叫道:“上来!”唐晓澜惊心咋舌之余,蓦然心念一动!
李双双的轻身功夫俊极,姿势也美妙异常。唐晓澜蓦然想起在邙山遇见吕四娘之时,她和关东四侠中的“万里追风”柳先开赌赛轻功,也曾负着自己飞上危岩,那份功夫,和李双双竟是一模一样!当下凌空一跃,握着李双双软绵绵的手,飞上绝壁。
引路的人见三人不用软索,飞上绝壁,内心佩服,再也不敢故意刁难,从石峰上凿出来的小径直登岩顶。
岭上风景又与岛上不同,三人上到千丈岩,顿觉心旷神怡,岭上万松夹道,丘壑神奇,远眺黄海,空阔无边,渔帆隐没,翩如白羽。李双双乐道:“想不到此地比雁荡天台更具空灵之胜。”雁荡天台是中国两大名山,白泰官笑道:“雁荡天台高拔出云,雄伟绮丽兼而有之。此峰虽具佳胜,究只一峰。有大海相衬,始显其奇,到底失之雄伟。若以人喻之,天台雁荡有如名将,胸中可藏百万甲兵,此山则如江湖豪客,虽心雄万夫,究嫌格局不大。”李双双知他借山喻人,意指鱼壳,微笑不言,带路的人却已色变。
他们在山上走了半里光景,忽然现出一座大厦,粉墙百仞,密布蒺黎,中间一座门楼,金碧辉煌,气象万千,门楼下面,开着两扇大铁门,左右排列着数百武士,剑戟如林,交柯遮道。三人兀然不惧,从刀枪剑戟丛中,直穿进去,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步入一座花园,园内假山玲珑,回廊曲折,还凿引山泉,布置成一所水榭,水榭上建有一广阔的亭子,四面玻璃窗子,外面遍植山茶,攀上假山可以眺望黄海,唐晓澜心想这鱼壳大王真会享受,在岛中山上建此别墅,真不知要花多少人力物力!
带路的人打起软帘,高声唱道:“贵宾到!”鱼壳大王在里面高声叫道:“揖客入座!”这时新月已上梢头,里面忽然走出一队垂发美婢,手执纱灯,恭迎宾客!
三人步入广亭,但觉耀眼欲花,里面宝器奇珍,商彝周鼎,罗列满目,没有一件不是价值连城,就是地毯窗衣,也是缀珠饰玉,亭子那面,又有一座凉台,上面已摆好几桌酒席。
鱼壳大王哈哈大笑,起立说道:“三位英雄果不爽约,这里还有几位江湖朋友,大家见见!”唐晓澜看那鱼壳大王,已与昨晚所见,大不相同,他身披绣袍,饰以珠片,顶戴天平冠,璎珞纷垂,俨然王者打扮,哪里有半点像昨夜那寒酸的老渔夫?亭子里高高矮矮坐着几十个人,见白泰官到来,一齐起立,轰然叫道:“江南八侠中人,不远万里而来,幸会,幸会!”唐晓澜放眼一瞧,不觉大惊失色!
客人中有两个面色焦黄的干瘦老头,穿着一身黄麻衣裳,面目木然毫无表情,正是八臂神魔萨天剌和大力神魔萨天都!
萨天剌见唐晓澜进入亭中,蓦然翻起一双怪眼,长臂一伸,隔座抓来,口中叫道:“你这个叛徒,还敢见我!”白泰官伸臂一挡,李双双忽然说道:“爪子有毒!”白泰官变掌为拿,双指一勾,勾着萨天剌手腕,萨天剌运掌一推,两人都退后几步!萨天剌手腕酸麻,被握处有如火烙,白泰官也胸口作闷,如中铁锤,两人不过交换一招,都知道对方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鱼壳大王瞪眼道:“什么,这小子是你的徒弟?”唐晓澜亢声说道:“我不是这个魔头徒弟,我师父是追风剑周青和铁掌神弹杨仲英!”鱼壳大王“哦”了一声,厉声说道:“有话等下再说,所有梁子,一并解决。”神魔双老一见有江南八侠的人相助,一见鱼壳大王发言,也不敢捣乱这个场子,怒而不言!
一行人走出凉台,鱼壳大王请三人坐上首席,首席上座空着两位,鱼壳坐在主位,神魔双老也坐了下来,另外还有四人作陪,鱼壳大王依次介绍道:“右座这位乃是凌云岛主卫扬威,那位是五指山的海云和尚,左面两位一位是太湖寨主孟武功,一位是星宿海的药师天叶散人!”跟着把神魔双老和白泰官三人也都一一介绍。白泰官和唐晓澜听了大吃一惊,这些人都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人物。凌云岛主卫扬威精通水性,水上功夫,并世无两!海云和尚则是威震南疆的剑师,隐在海南岛的五指山,二十多年来,孤悬海外,未履中土。杀死周青的火云峒主龙木公就是他的徒弟。太湖寨主孟武功却是鱼壳的副手,擅长铁砂掌功夫,一双蛾眉刺更是水陆两用的外门兵器,武艺不在鱼壳之下。星宿海的药师天叶散人,则大家都不知他的来历,但看他童颜鹤发,道骨仙风,一看就知是内功造诣极深的人物。至于神魔双老的厉害,唐晓澜更是深知,心想:这么多一等一的武林高手齐集此地,万一闹翻,纵李双双和白泰官武功更高,也抵御不了。看白李二人时,只见白泰官已是面色微变,李双双则仍是神色自若,谈笑风生!
天叶散人坐下来后,眼盯着首席上座,冷冷问道:“怎么主宾还未来么?”天叶散人武功卓绝,初到中原,满以为他是主宾,谁知主人却不请他上坐,心中老不高兴!
鱼壳大王把众人肃请就座之后,其他大小寨主和宾客分坐两席,鱼壳站起来道:“请哈总管来!”白泰官见首席上座空着,也是老不高兴,心想:原来岳丈不是请我,而是另有主宾,倒要看这两位是何等人物?
鱼壳大王一声吩咐,外面鼓乐齐鸣,不一会一队提灯美婢,簇拥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精壮汉子,揭帘走进。这人回人装束,眸子精光四射,腰悬两个圆球,大踏步坐上首席,神情倨傲,神魔双老首先站了起来,孟武功卫扬威等人也随着肃立,只有天叶散人和海云和尚微微欠身作礼。唐晓澜看那人时,大吃一惊,悄悄对李双双道:“这人我认得!”李双双和白泰官都在出奇,看这人步履如山,精眸炯炯,武功是深湛极了,但论辈分却必在神魔双老之下,不知他凭什么坐首席。见唐晓澜知道此人来历,急忙询问。唐晓澜道:“他是我一个新朋友的仆人!”白泰官眉头一皱,颇恼唐晓澜在此时此地却说笑话。哪料这位首席上宾,坐下来后,双眼一扫,却倏的又立起来,伸手给唐晓澜道:“唐兄也来赴宴,幸会,幸会!”唐晓澜和他伸手一握,也笑问道:“王公子好?”那人恭恭敬敬答道:“好!多承关注!”这一来不但大出白泰官和李双双意料之外,席上自鱼壳大王以下,所有武林高手,无不暗暗称奇!神魔双老,神情顿变!
鱼壳大王亲自替首席贵宾斟了一杯美酒,郑重说道:“这位是京师第一名手哈布陀、哈总管!”李双双和白泰官虽然不知来历,也迫得随众人道声:“久仰!”哈布陀坐下来后,问道:“还有一位未到!”鱼壳大王说道:“宝国禅师要慢一点才来,我们可先行开席!”白泰官又是一奇:这宝国禅师名号素未听过,何以也坐首席。
酒过三巡,亭子外鼓乐喧天,爆仗如雷,哈布陀提起酒壶,给鱼壳敬酒,肃然说道:“恭贺大王开府!”席上欢声雷动。鱼壳大王春风满面,得意洋洋,缓缓说道:“兄弟德薄能鲜,多承各位匡扶,立此基业,又承四皇爷错爱,允予海外称王。今日开府,敬宴高贤,日后尚有大事要各位协力相助,请予指教!”白泰官满腔怒气,想道:原来他来不及等四皇子登基,已先窃位自娱。倏然起立,冲口说道:“岳丈大人,小婿便有一事请教!”舌绽春雷,四座皆惊!鱼壳大王冷冷说道:“白大英雄,翁婿之称暂缓,高见请先赐教!”
白泰官双手据桌,正想发话,亭子外忽然一阵喧哗,鱼壳大王喝道:“什么事?”手下人禀道:“有一个老丐婆突然闯来,她也要赴大王之宴!”鱼壳喝道:“叫她进来!”软帘一揭,一个丐妇步过广亭,走上凉台,头上青丝覆额,俨如少女,面上却皱纹隐现,行动瞒珊。唐晓澜见了,又惊又喜,这人正是前天在望海楼上所见的妇人。自己的游龙宝剑,多半就是她取去后复又归还。她现在独上孤峰,单骑闯席,正不知是何用意!
鱼壳大王纵横半世,结纳奇人异士,不知有多少,而今见了这丐妇形状,也不禁暗自纳罕。哈布陀也认出了她就是前日在酒楼显技的老妇人,暗加戒备。鱼壳暗自思量:人的头发,最与气血有关,衰老之人,不白亦秃。所以若养生有术,能保持白发童颜,尚不出奇,像这丐妇面有皱纹,犹自青丝覆额,发光鉴人,那可真是不可思议之事。而且田横岛上,防范森严,岛上孤峰险峻难上,这丐妇竟似从天而降,突如其来,直闯至筵前,始给人发现,若非她挟有惊人技艺,哪里能够,鱼壳大王稍一沉吟,急忙出去迎接!那丐妇哈哈大笑道:“鱼壳大王,果然大量,不罚我闯席之罪,还请我喝酒。我今日爬上此峰,也还不白费气力。”拐杖顿地,巅巍巍的向首席行来。
鱼壳大王猛然一惊,这席只空有上座一位,位子是虚席以待,等候贵宾的。如何能给这丐妇坐?当下面色尴尬,陪笑说道:“老太太,请到那边上座。”待引她走向西首那席,那老丐妇却不移步,蓦然指着唐晓澜道:“我约你明晚来,你今晚就来了么?”唐晓澜一惊:那位盗剑还剑的奇人,果然就是这个老乞婆。急忙站立起来,恭恭敬敬地说道:“老前辈休怪,弟子是鱼壳大王邀来赴宴,不敢不到!”那丐妇拐杖一顿,忽然骂道:“嘎,什么弟子!你这小混蛋,连称呼都弄不清楚!你的师父,没有对你说过本门辈分吗?”唐晓澜惶恐万分,手足抚措,鱼壳大王笑道:“这位小哥是你的晚辈吗?不知老太太与铁掌神弹杨仲英是怎么个称呼?”老丐妇哈哈笑道:“什么铁掌神弹不铁掌神弹,我只知道这浑小子最多能算我的徒孙!”凌云岛主卫扬威奇道:“为什么说是‘最多’,你也弄不清辈分吗?”
老丐妇拐杖一挂,老气横秋地说道:“我怎么能弄清楚,我是前天方见着的。在未见着他前我还不打算认他是徒孙呢!也许他比我的徒孙还低一辈!”坐在首席的人个个都是武林前辈,或一派宗师,听了都皱眉头。杨仲英年逾五旬,师父这辈全已过世,哪里会钻出这老丐婆,明明是说谎的了。鱼壳却记起唐晓澜还有一个师父是追风剑周青,蓦然想起一人,不觉大惊失色,但这人是康熙初年的人,数十年来,毫无消息,连鱼壳也是从前辈口中才知道她的名字。难道她还在世间?而又突然来此?正自猜疑,那老丐婆又道:“怎么你连我的徒孙都请坐上首席,却要赶我给他作陪客么?”唐晓澜慌忙离席,给老丐婆行下大礼,全场宾客无不惊奇!首席贵宾哈布陀更是面皮变色!他和唐晓澜适才还认是朋友,现在平地钻出了这老丐婆,若按江湖礼节,自己岂不凭空矮了三辈?海云和尚椅子一旋,蓦然伸出手来。那老丐妇正把唐晓澜扶起,海云和尚蓦然伸手来拉,当中一格,口中说道:“你们归宗认祖之礼,不必在这里来行!”海云和尚自南海而来,坐不上首席上位,已自有点气恼,加上这老丐婆老气横秋,心中更不舒服,所以暗运内劲,要她折在当场!海云和尚几十年功力,造诣非凡,这一格力量何止千斤,哪知手所触处,柔若无物,倏然一惊,臂膊腿弯突然酸麻,椅子向后一倾,老丐婆叫道,“哎呀,不敢当,不敢当,怎么你也行起大礼来了!”海云和尚双膝跪地,忽忙暗运口气,才把血脉畅通,站了起来,满面通红,这老丐婆竟不知是用什么手法,在电光石火刹那之间,就闭了自己的穴道!海云和尚受了暗算,非常不忿,但自己是一派宗师,吃了亏也只能哑忍,徐图报复,不敢发作当场!
这一下全场骇然,连哈布陀也睁大眼睛。鱼壳大王尴尬之极,急忙对太湖寨主孟武功道:“孟老弟,屈驾你到西首那席代我招呼宾客。”鱼壳不好请其他贵宾让位,所以只好叫自己的副手挪座。那老丐婆更不客气,大模大样地坐了下来,补上孟武功的位子,又恰恰是坐在海云和尚身边。鱼壳再敬了一遍酒,过了一阵,那老丐妇端坐席上,不见有何异状,鱼壳才稍稍放心。当下重续前言,站起来道:“白大英雄,刚才说是有事指教,鱼壳不才,愿聆高论!”白泰官怒容满面,骤然站起,大声问道:“请问老丈,我白泰官犯了什么过错?老丈不许我和未婚妻子见面!”鱼壳大王面色一沉,高声说道:“你若还认我是你的长辈,我开府称王,你为何置身事外!”哈布陀劝道:“翁婿之间,有事可好好商谈,不必发气。依我说,白英雄若肯和江南八侠,一同赞助令岳,那么鱼壳大王自可收回成命,两家豪杰,结为秦晋之欢,是也不是?”鱼壳点点头道:“那就要看他了!”
白泰官忽地一声冷笑,侃然说道:“老丈开府称王,若然是誓举义旗,驱除胡虏,那泰官万死不辞。若是听什么四皇爷之命,贪图裂土分茅,作异族屏藩,称霸海外,那泰官宁死也不敢追随!”鱼壳大王勃然大怒,斥道:“泰官,你好无礼!我在海外为王,不朝不贡,又有什么辱没气节之处?”白泰官再忍不住,流涕说道:“老丈,你好糊涂,居然听信满奴之话,你若扶什么四皇子登基,最多也不过是一个吴三桂,虽得裂土为王,也免不了兔死狗烹之难!咱们要干就干个漂亮的,何苦给敌人争权夺位!”鱼壳大王把酒杯一摔,怒道:“你真个不从!”白泰官道:“江南八侠,头可断而志不可辱?”鱼壳大王忽然一声冷笑,向手下道:“请宝国禅师来,我倒要看看江南八侠是否都像你一样愚顽不化!”亭子外蓦然又是鼓乐齐鸣,两队卫士,大声喝道,列阵迎宾!礼仪之隆,不在接待哈布陀之下。首席并列两个上座贵宾之位,已是出奇,而这两位贵宾又都是武林中不见经传之辈,更是令人惊诧。这时不但白泰官李双双等留神注视,所有宾客也都引领外望,要看看这位宝国禅师,又是什么人物。
三通鼓罢,十二名卫士排成两队,引了一个胖和尚进来,这和尚手提碗口粗的镔铁禅杖,嘻嘻哈哈,一对眼睛,贼忒忒的尽看着两旁侍候的美婢,毫无贵宾应有的端庄,鱼壳瞧着,也不像体统,抢出来迎。那和尚摇摇摆摆,行了几步,猛然止住,白泰官颤声叫道:“了因师兄,你竟然也在此地!”语声中无限悲愤,李双双也骤的站了起来,老丐妇端坐席中,只是冷笑!
了因和尚乃是江南八侠之首,天下英雄无不知道!所不知道的是他也受了四皇子允祯礼聘,被封为“宝国禅师”。了因和尚给白泰官一喝,猛的一怔,强笑说道:“你来得我来不得?”白泰官道:“我此来一是为见未婚妻子,二是为阻岳丈归顺清廷,敢问师兄来此又是为何?”了因和尚胖面变紫,手提禅杖说不出话来。
原来了因和尚在六七年之前与凌云岛主卫扬威相交,渐渐走上歧途,他本来是个强盗出身,被独臂神尼收服之后,律以门规,不敢乱动,十几年青灯礼佛,已是寂寞难堪。出师之后,凛于独臂神尼的厉害,也还不敢公然作恶。只是偷偷到凌云岛中与卫扬威饮酒作乐。饶是如此,独臂神尼也已有风闻,所以五年之前,唐晓澜初上邙山,就曾听得独臂神尼吩咐吕四娘,要她代师父整顿门风,若然了因和尚还是怙恶不悛,就取他首级。
两年之前,独臂神尼在邙山圆寂,白泰官邀了曹仁父路民瞻甘凤池周浔等回山奔丧,了因和尚却不肯同行。那时白泰官已知有异,还料不到了因和尚在师父死后,恶性复露,更一发不可收拾。四皇子允祯投其所好,微服江湖,与他结为兄弟,把几个宫娥美女,偷带出京,送与他受用。了因和尚不辨是非,把师父戒条抛之脑后,受了四皇子封号,矢忠相报,并替他在江湖上拉拢豪杰。
独臂神尼虽死,余威犹在,此刻,了因和尚被白泰官严词相质,胖面变色,对着师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鱼壳大王急道:“宝国禅师武功盖世,四皇子倚为股肱,白泰官你敢不尊师兄的话吗?”白泰官怒火冲天,大声问道:“师兄,此话可真?”了因和尚老羞成怒,喝道:“白泰官,你对谁说话!”白泰官垂手道:“我对师兄说话!我问师兄,师父十大戒条之首,说的什么?”要知独臂神尼乃是明朝公主,所以十大戒条之首就是反清复明,若有谁变节投敌,同门等可合而诛之!了因听了,面色倏变!
白泰官又迫上一步道:“大师兄是我们同门之首,师父死后,大师兄应该替师父行道,躬为同门表率才是!”了因和尚忽然嘻嘻冷笑,猛的说道:“泰官,此话缓提,你我分别数年,你的功夫如何,我今日要考你一下。”白泰官一怔,了因和尚道:“你还记得师父吩咐吗?”独臂神尼门下,尊卑之分甚严,江南七侠(吕四娘未出之前)在江湖各自闯万之后,那时了因和尚恶迹未彰,独臂神尼要他经常考核六个师弟的武功业绩。了因功夫最高,还常替师传技。后来了因与坏人勾结,迷于酒色,也懒得考核师弟们的武功了。
白泰官见了因不答自己质问,反而“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抬出师父遗言。虽然气愤,却是无可如何。当下说道:“小弟功夫,大半是师兄所传,但凭考核!”了因冷笑道:“你知道就好了!你且把你这几年所练最得意的功夫演给我看!”白泰官应了一声,走出平台,对鱼壳大王道:“亭子外山茶盛开,我想摘下几朵!”鱼壳道:“你摘便是!”白泰官道:“各位请随我到亭子外看花,看哪朵合意的,我再摘下。”众人久闻江南八侠威名,要看白泰官练的是什么功夫,一拥出外。亭子周围都是红艳艳的山茶,白泰官一路看一路品评,众人选了十七朵,白泰官一一作了记号,却并不当场摘下,又回到亭中,卫扬威道:“怎么不练了吗?”白泰官忽对鱼壳说道:“请把灯火暂时熄灭!”鱼壳面色迟疑,了因和尚哈哈笑道:“有我在此,谅他不敢暗算!”鱼壳把手一挥,灯火全灭,下弦月色本就朦胧,这时月亮又恰巧躲进云中,亭中漆黑一片,忽听得嗤嗤声响,众人连忙藏头缩颈,防是暗器。漆黑中白泰官叫道:“请把灯火重明!”片刻之后,复亮如白昼。白泰官道:“各位请随我出去摘花。”和众人出到亭外,只见周围地上落下十几朵红艳艳的山茶花,拿起一看,都是刚才做了记号的花,拿来一数,不多不少,正是一十七朵,在座的都是江湖豪客,精熟暗器功夫,见了这手神技,也禁不住张口矫舌,说不出话来。要知在昏夜之中,取准已难,何况那些花不是聚在一枝,而是分散在花丛之中,散在亭子四周。白泰官竟然在亭子之中隔着窗户,一一将花打落。这种暗器功夫,真是出神入化!
白泰官这几年来苦练暗器梅花针,原就是准备万一师兄背节,自己武功远不及他,就用暗器补武功之不足。这时神技一显,垂手退下,恭敬说道:“这手暗器不知成与不成?还望师兄指点。”他口虽谦逊,心实得意,哪料了因正眼也不瞧他一下,大剌剌地说道:“不成!”此言一出,满座失色,都以为了因口出大言。正是:
箕豆相煎,同门较技,天外有天,自愧不如。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