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招竟是杨家“凌云掌”中的厉害杀手,似虚似实,似按似点。邹锡九惊叫一声,扭腰疾闪,两腿灵活,用“风飐落花”的身法,连躲三招。杨柳青冷冷笑道:“大哥不必客气呀!”手底丝毫不缓,跟踪直进,用掌一托锡九肘尖,手掌骤然从右肘下穿出,一招“叶底偷桃”,直向敌方右胁猛袭,招势紧疾,竟似敌我死生相拼,哪是好友比武试招!唐晓澜“啊呀”一声叫了起来,邹锡九身形一斜,手腕一绕,把全身弯成侧立的弓形,两掌平堆似箭,力猛如山,若果是用实了,杨柳青必然要跌倒场心,但邹锡九不敢用实,力发便收,而杨柳青也溜滑非常,似早已预料他有这一招,一旋身,似把后背交给敌人,邹锡九掌力未到,她已纤腰一扭,轻飘飘的一掠,居然拔高一丈五六,倏然落到邹锡九背后。邹锡九急旋身,探臂来抓,“啪哒”一声,肩头已中了一掌。杨仲英叫道:“侄儿,你放心打罢,不必老是退让!”邹锡九脚跟一转,一个“怪蟒翻身”,身形半转,五行拳往上一冲,轩眉绕掌,一冲一绕,疾如闪电,抓着杨柳青右臂向外一弯,教她左臂不能相救,正待用脚一插,向外一拖,把杨柳青撂倒,邹鸣皋和唐晓澜喜形于色,满以为邹锡九此招必胜,婚事能谐,不料杨柳青一翻一绕,早已夺出手来,唐晓澜竟未瞧出杨柳青怎样脱险破招,但听邹锡九“哎哟”一声,肩头又中了一掌!
邹鸣皋道:“侄女这两招玄女摆袖、三环套月,用得不错!”杨仲英皱眉道:“其实她的功夫在令郎之下,只是天生好胜,不肯服输,锡侄只要以沉稳的下盘功夫对她的飘忽身法,不必急于求攻,就可赢了!”这几句话说得很大声,分明是想让场中邹锡九听见!
邹锡九声入心通,五行拳一个变招,强弓硬马,上盘不动,下盘一换,呼呼两拳,穿梭般打出去。杨柳青本力不及人家,乘暇蹈隙,抢攻数招,没有攻进,霍地飘身,从邹锡九身侧掠过,用一种轻视之极的口吻在他耳边冷冷说道:“不怕你得人指点,你也只有挨打的份儿!”语声说得极低,场边的人都听不见,邹锡九却如给利芒刺了一下,暴跳如雷,闷声不响,捻拳直上,心想:我邹锡九纵横关外,谁不赞我少年英雄,岂容你这野丫头小视!左掌横胸,右拳猛捣,连用“恶虎掏心”、“野马跳涧”、“大蟒吞鹰”等凶猛招数。越斗越烈,拳行如风,杨柳青的系腰红巾,也给震荡得飘飘欲起,杨柳青宛似穿花蝴蝶,在拳风中飘来晃去,唐晓澜定神观看,杨柳青虽然外似轻松,内里竟是连下杀手!
唐晓澜暗道:“不好!”看师父时,也是眉头深锁,神色紧张。唐晓澜直洒冷汗,看场中两人翻翻滚滚,跳跃如飞,盘旋转战,又已拆了三五十招,越斗越紧,邹锡九招势急似狂风暴雨,杨柳青身形轻若落絮飞花,绣带红巾,随风飘舞。邹鸣皋本来神色轻松,谈笑自若,而今也变了颜色,不自觉的随着杨仲英一步步挪近场心。
杨柳青的掌法乃家传绝技,比唐晓澜还要厉害几分。邹锡九功夫虽比她高,气力虽比她大,但在掌法上却要逊了一筹。加以初上来时,心存顾忌,拳脚留情,先吃了亏,继之给杨柳青拿话一激,又动了气,比武最忌急躁顾忌,急躁则浮动不安,易为敌乘,顾忌则每失机先,易为敌制。邹锡九猛攻不下,险象环生,蓦使险招,一招“玉女穿梭”向前一攻,杨柳青霍地一转,掩到敌人身后,趁邹锡九未及变招,双掌黏着后心,运力一推,邹锡九蓦觉锐风贴身而进,要向前窜,怕她就招赶招,力上加力,再推一下,自己必然跌倒,要向旁窜,又怕她借势牵引,掌击空门。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邹锡九恶气顿生,无暇考虑,立即一个“旋转乾坤”,回过身来,竟不救招,反取攻势,右掌向外一挂,左拳翻起,一个“羚羊挂角”,恶狠狠照杨柳青面门打来。唐晓澜看得胆战心惊,刚才是怕邹锡九血溅尘埃,而今则是怕师妹当场受损,一声“邹兄弟手下留情!”尚未出口,场边的两个老人家已大声呼叫,邹鸣皋颤声叫道:“我们认输了,姑娘你不要赶尽杀绝!”杨仲英急声叫道:“青儿,不许胡来!”唐晓澜一愕,蓦听得“咔嚓”一声,邹锡九杀猪般狂嗥怒叫,倒在地下滚成一个土球一般,邹鸣皋一把将他扶起,面目完全变色,邹锡九的右臂关节处已经折断,手臂吊了下来,痛得黄豆般的汗珠颗颗滴下,额上青筋毕现。原来是杨柳青趁他使用险招之际,骤下杀手,掌朝他臂弯之处打去,趁势向外一拗,杨家铁掌,岂比寻常,关节处中了一掌已不得了,更哪堪杨柳青又一拗一扭。邹锡九呻吟喊道:“姑娘,你好狠!”邹鸣皋一声不响,托起他的手臂,硬生生往上一接,撕碎汗衫,急行包裹。杨仲英吹须碌眼,怒极气极,蓦然跨前一步,手起一掌,竟朝爱女天灵盖打下,涩声斥道:“我把你这野丫头废了!”铁掌高举,将落未落,邹鸣皋蓦然跃起,往上一架,锐声说道:“大哥,怪只怪小儿学技未精,他虽拜领姑娘铁掌,还未残废得了!续筋驳骨,我尚优为,大哥你不必担心!至于婚事,再也休提,待小儿苦学十年,那时若有寸进,再请姑娘指教!”杨仲英听他口气软中带硬,想是愤慨已极!眼泪不由涌出,僵在那儿!
杨仲英绝未料到几十年老友,竟闹到这个田地,泪涌心酸,正待说话,邹鸣皋蓦然将儿子背上一搭,如飞跑出,杨仲英怔在当场,欲待前追,只觉两腿浮软无力,但听得邹鸣皋的话声断续飘来:“咱们兄弟之情犹在,儿女之事休提!”两人翻下山坡,背影也不见了。
杨仲英铁青着脸,向女儿斥说:“野丫头,你随我来!”唐晓澜战战兢兢,随在后面,他深怕师父怒火头上,刑责过当,或者会把师妹弄成残废,废去武功,因此惴惴不安,亦步亦趋,想在紧急关头,给他们父女调解。不料杨仲英双眼一翻,不客气地斥道:“晓澜,你跟来作甚?不干你的事,你自个儿玩去。”唐晓澜面盘发烧,怔了一怔,大胆说道:“师妹初次临场,偶然失手,还望师父念她年轻历浅,处罚从宽。”杨仲英“哼”了一声,倏又心里一酸,挥手说道:“你去吧,我自有分数!”
杨柳青见父亲如此认真,不敢再似平日撒娇,跟到书房,双膝跪下,杨仲英道:“野丫头,你也知罪了么?话明比武试招,你为何竟下杀手?”杨柳青双眸微抬,哽咽说道:“他也下杀手哩,爹爹没瞧见么?”杨仲英怒道:“你还敢强辩,不是你咄咄逼人,别人怎会真个与你相打?”杨柳青忽道:“女儿实在不愿嫁他!”杨仲英一愕,拈须说道:“哦,原来这样!”杨柳青道:“女儿欲说不愿,又怕爹爹生气。迫不得已,和他比武试招,欲他知难而退,想不到拳发难收,一时误伤了邹家兄弟!”杨仲英道:“你逞强行凶,难道我就不生气了,呸,平时我怎样教训你来?”杨柳青俯伏在地,忽然哭出声道:“我任爹爹处罚,废了我我也不敢埋怨爹爹。怨只怨我妈妈死得早,少人管,少人教,惹出事来,教爹爹生气。”杨柳青自少丧母,由父亲一手抚养成人,而今杨仲英一听女儿提起妈妈,不觉一阵伤感,想起妻子死后,自己一身兼父母之责,对女儿也是太骄纵了些,养成她这样性子,自己也有不是,不觉叹口气道:“你知道就好了!”杨柳青见父亲声调缓和,霁颜相语,方才放下了心。杨仲英叹气之后,留意女儿,只见她眼角眉梢,似藏委屈,心念一动,挥手说道:“你起来,我问你,你为什么不愿嫁你锡九哥哥,是哪点不如你意?说到武功这层,难道你真这样笨,没有看出他一上场就心存退让,功力比你高得多么?”杨柳青一抹眼泪,忽然噗嗤一声笑道:“爹难道也看不出来,女儿心目中早就有了人么?”杨仲英睁大眼睛,正待发问,杨柳青以袖掩面,忽地转身跑出去了。
杨柳青小孩心性,经了这一仗后,深怕父亲再迫她另嫁他人,再也顾不得怕羞,索性挑明帘说了出来,这可惹得杨仲英又惊又喜,在书房里徘徊了好些时候,兀自决断不来。
杨仲英想道:原来这丫头竟爱上了她的师哥,当时不敢明说,事后却弄出这桩事儿,教我如何对得住鸣皋老弟!倏又想到:晓澜这孩子也不错,除了来历不明这点之外,也不会输给锡九。一时思潮起伏,他本想把女儿缚去找邹家父子负荆请罪,但听女儿吐露心事,只恐将来四面相对,会弄出更尴尬局面。一抬头,看见壁上挂着的妻子遗容,又叹了口气,蓦然揭开帘子,找唐晓澜去。
再说唐晓澜和杨柳青相处五年,虽然对她那骄纵的性情,能够逆来顺受,可是心里却厌烦到极,压根儿也不曾想到情爱之事。倒是对于那独臂神尼的关门徒弟吕四娘,虽然只是一面之缘,却已情根深种。吕四娘那爽朗风姿,温言笑语,五年来时泛心头,只是吕四娘武功超绝,复解诗书,唐晓澜视她俨如天人,对她仰慕弥深,却不敢有亵渎之念,自分此意此情,永埋心底,一生一世,遥拜妆台!杨仲英做梦也想不到,这大孩子有这么多心事。
月近中天,夜凉如水,杨仲英找到唐晓澜的书房,却杳不见人,杨仲英哑然失笑道:“我也太心急了,这个时候,他想已早睡了,还会在书房么?哦,明天和他说也不迟。”正想退出,见桌上一张词笺,墨迹犹新,好奇心起,想道:不知这孩子读书读得如何,随手揣入怀中。教书先生住在隔房,房中灯光犹明。杨仲英踱了进去。教书先生是杨仲英堂弟,虽然是个落第秀才,学问却很不错。见杨仲英问起唐晓澜读书之事,含笑说道:“这孩子天资过人,短短五年,经史诗词,都已颇有根底,虽然不能成为名儒,也可算得一个通人。”杨仲英展开词笺,笑道:“你看他写的是什么,像诗又不像诗,我读不断句,你解给我听听。”
教书先生一看,原来是首长词,词牌名为“百字令”,全首词恰恰一百个字,读那词道:
飘萍倦侣,算茫茫人海,友朋知否?剑匣诗囊长作伴,踏破晚风朝露。长啸穿云,高歌散雾,孤雁来还去!盟鸥社燕,雪泥鸿爪无据!
云山梦影模糊,乳燕寻巢,又惧重帘阻!露白葭苍肠断句,却倩何人传语?蕉桐独抱,霓裳细谱,望断天涯路!素娥青女,仙踪甚日重遇?
教书先生一面吟哦,面色始而喜,继而优,终而沉吟不语。杨仲英问道:“怎么样?他说的是什么呀!”教书先生双指一弹,叹口气道:“我怕这孩子会入魔道!”
杨仲英惊道:“可是这孩子有什么坏心思,你看出来了么?”先生摇摇头道:“不是!”原来这首词是唐晓澜怀念吕四娘之词,词中将他的身世和忧郁的心事,写得非常细腻,对吕四娘则作为神明一般膜拜。教书先生不知他有这段情缘,只觉词意幽怨,词中所怀念的意中人,可望而不可即,似乎是在虚无飘渺间的仙女,颇为不解。因道:“说起来嘛,他这样的年纪,也怪不得。关关睢鸠,君子好逑,他这首词是怀念意中人之词,发乎情,止乎礼,也不能说是坏心思。”杨仲英道:“那先生又怎样说他入了魔道?”先生道:“词中之意,好像他的意中人和他极难配合,他把意中人视为素娥青女,当成天上的神仙哩!词中还用了诗经秦风中露白葭苍之典——”杨仲英插口道:“那首诗说的又是什么?”先生道:“那首诗原是春秋时秦国的民歌,所以称为‘秦风’,歌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回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意思是说:‘芦花(蒹葭)一片白苍苍,清早露水变成霜,心上的人儿哪在水的那一方。我逆着水流去找她,绕来绕去道儿长,我顺着水流去找她,她呀却像在四边不着的水中央。’总之,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了。青年人两情相悦还好,最怕单思成病,走火入魔,只恐贻害终生!”杨仲英别有会心,忽然一笑,想道:“原来晓澜也在思慕青儿,他见青儿娇纵,自以为无望,所以在词中认为是可望不可即了。”因道:“先生不必担心,他并不是单思哩!”一笑揭帘而出。
唐晓澜那晚也是彻夜不宁,他想起吕四娘,又想到杨柳青,不禁暗笑。他想:吕四娘武功比杨柳青不知要高多少,但她温柔近人,而杨柳青那点能为,却就骄横放肆,日间情事,蓦上心头,想到她对邹锡九那般狠辣,不觉打了寒噤,一夜发着恶梦。
第二天一早,杨仲英将唐晓澜叫来,劈头就问道:“晓澜,你在这里五年,现已长大成人,也该有成家立室的打算了。玄风道长带你来时,曾说你是个孤儿,那么想必你未曾订下婚事的了?”唐晓澜悚然一惊,答道:“未曾!”杨仲英哈哈笑道:“那么你自己可有合意的人么?”唐晓澜满面通红摇了摇头,杨仲英道:“业师如父,但说何妨!”唐晓澜讷讷说道:“没有!”杨仲英道:“少年人儿,果是面嫩。”把那张词笺,掏了出来,掷给他道:“这难道不是你写的?”唐晓澜面红过耳,正待分说,杨仲英忽道:“青儿和你也是一样的心思,我最开通不过,你们两人既都有意,我就派人找玄风道长来,请他作男家的主婚,让你们俩人早成婚礼,我也可了向平之愿。”唐晓澜听了,恍如晴天霹雳,半晌说不出话来!
杨仲英见唐晓澜面色骤变,低头不语,道他年少畏羞,含笑说道:“女嫁男婚,人生大事,有我替你们作主,怕什么不敢说?”唐晓澜忽然低声说道:“弟子学业未成,不敢有成家立室之想,而且也不敢高攀师妹!”杨仲英又笑了一笑,笑看着他手上的词笺,唐晓澜蓦然抬起了头,鼓着勇气说道:“我对师妹,可丝毫没有非分之想!”
这一答复大出杨仲英意料之外,看他神情严肃,又不似怕羞掩饰之言,咳了两声,双掌一按,忽地也正色说道:“你入我门时,曾立誓遵守十二戒条,这十二戒条,你可还记得么?”唐晓澜正襟危坐,垂手答道:“记得!”杨仲英道:“最后一条是什么?”唐晓澜道:“不得欺师灭祖!”杨仲英道:“怎样解释?”唐晓澜道:“什么事情都不许瞒着师父,一切要说真话,更不许勾结外人,侮辱尊长,犯此条者,轻则废去武功,重则五马分尸!”杨仲英道:“这就是了!那么我问你,你写的这首词,先生说词中意思是怀念一个女子,可是真的?”唐晓澜道:“是真的!”杨仲英道:“你怀念的女子是谁?”唐晓澜脖子粗红,好不容易才挣出声道:“不是师妹!”杨仲英颓然坐下,挥手说道:“你去吧!”
唐晓澜失魂落魄地走出外面,爬上后山,看郁苍山色,潋滟湖光,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说道:“湖山信美,恐非久恋之乡,这地方只怕不能再待下去了!”他想起师妹那骄横残酷的样子,从心底打了一个寒噤,他知道师妹的性儿,除非她不想要,若然她想要一件东西,那就是不得不休!只是自己如何敢要这样的妻子?那晚他反复思量,终于在深夜起来,收拾好剑匣诗囊,悄悄走了!
再说杨柳青向父亲吐露了心事之后,又是害羞,又是高兴,她想父亲素来疼爱自己,一定去和师哥说了,师哥想也没想到,不知道有多开心呢!她可全没想到,唐晓澜会不欢喜她。这一日她为了怕羞,故意避免和唐晓澜见面,想等父亲和师哥说好之后来告诉她,谁知父亲也整天不来找她。那晚她辗转反侧,好不容易捱到天亮,她再也熬不住了,匆匆披衣起床,去找父亲。在庭院蔷薇架下,见父亲独自徘徊,颜容憔悴,不禁惊道:“爹爹,你有病吗?”杨仲英叹了口气道:“唐晓澜这孩子走了!”杨柳青跳起来道:“是么?”杨仲英掏出一封信来,掷给她道:“你看去!”那信果然是唐晓澜的笔迹,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先道谢师父五年教养之恩,继而婉转推辞婚事,杨柳青看了,不禁柳眉倒竖,瞪眼说道:“爹,我找他去!”杨仲英道:“傻孩子,别人不愿意,你强迫他又有什么用?”杨柳青咬唇说道:“谁要强迫他?只是我不愿再呆在家里了!”杨仲英叹口气道:“那也好。”正是:
情丝偏系错,恩爱反成仇。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