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一道圣旨,把谢家如待宰牛羊般圈禁;如今把她原本的自由身还她,就皇恩浩荡了?谁的恩典?算什么恩典?
谢明裳提笔写:【回家向母亲报信】
【福兮,祸之所倚。此刻归家,福祸未知】
【告知母亲,且等父亲退兵,再做打算】
鹿鸣识字,低声念给李妈妈听。谢明裳把纸张烧去,吩咐收拾箱笼,把震惊的李妈妈送出晴风院。
院门敞开,穆婉辞远远地站在廊下,眸光幽幽盯着院门边拎包袱辞别的李妈妈。
谢明裳走回时,感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停步直视廊下,正看见穆婉辞福身行礼:“恭喜娘子,重获自由身。”
谢明裳站定在她面前。穆婉辞生性善于隐藏,从此刻平静无波的神色,看不出心底起伏。
高兴,难过,酸涩,嫉妒?也许有几分酸涩和失落。
穆婉辞留意到她的打量,自嘲道:“娘子母家得力。谢帅战功显赫,力挽狂澜,谢家中兴有望。娘子是有大福气的人。奴婢没这个福气。”
谢明裳写:【你想要什么?】
穆婉辞垂眸敛目,深深福身下去:“苟全自身而已。”
她说谎。细微的情绪波动,被穆婉辞隐藏去更深处。此刻应答的,是个完美温婉的外壳。
谢明裳不再问询,擦肩而过。
吩咐晴风院关门闭户,只留下可靠的兰夏、鹿鸣、寒酥、月桂四人,其余人一律不用,净手焚香。
她还有一整日的时间,细细描绘过世母亲的小像。
内心不可名状的深处,有风暴动荡,从未止歇。撕裂她的内心,喂养黑暗中不可碰触的庞然大物,令她至今难以开口说话。
她要静心,仔细地聆听内心深处的动荡。
谢明裳铺开画纸,提笔写下从唐将军处听来的字眼:
【贺帅】
短短两个字,便引发心弦激烈起伏。仿佛平湖风波暗涌,暴风眼正在形成。
谢明裳其实隐隐约约记得一些的。
她只要闭上眼睛,站在暗处的无头尸身便会冲她转过身来,发出无声地呐喊。
安静的室内,她压抑急促的呼吸,站在桌前,一笔一划写下:
【贺帅】
【贺风陵】
热烈地爱慕母亲多年,生下一对儿女,最终却又和母亲反目的阿父,贺风陵。
她开始描绘最后一幅母亲的画像,母亲美丽的眼睛里蓄满泪水。
母亲抱着她骑坐在骆驼上,穿走羊皮小袄和长裙,带走弯刀,决然地抛下身后的父子,仿佛当年私奔而来的那个傍晚那般,骑着骆驼穿过热闹而混乱的边陲兵镇,不回头地踏进茫茫戈壁。
“再回头看一眼你阿父居住的地方,小明裳。”
母亲不再以柔和的中原官话和她对话了。踏出兵镇之后,母亲便换回了族中的
回纥语。
“你的阿父为了他的天子,要征讨我们的族人。要把我们驱逐出世代居住的呼伦神山和呼伦戈壁。”
“他先放弃了我们,我们便放弃他。”
“从今晚开始,你只是我阿支娜一个人的女儿。”
“你也生在十二月的满月之夜,小明裳。你带着长生天的祝福来到人世,我的族人都知道你。继承我的弯刀舞,你将是我族中下一任的萨满圣女。”
“愿长生天保佑我的女儿一生平安。”
一滴泪水滴落在画纸上。
谢明裳眨了下眼,将模糊的视野眨去,指尖蘸水滴,在母亲蓄满泪珠的眼眶边,轻轻一抹。
你的女儿平安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