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无数张活生生的熟悉面孔,不过一夜后,就会倒在敌我悬殊的冷箭之下,倒在刺骨的寒山雪水中,遽然长别故乡。
不要去,是死局。
不要去,没有回信,粮草和药都不会来,到死都不会来!
不要去不要去——
任由今安如何奔溃大喊,梦中的自己只站在甘沐城外,看着那大批升起火把的马骑疾驰远去,腾起雪雾如巨浪,声嚣如雷,直到属于大将军的一点红披风也匿去地平线后。
再见到这点红色,是白雪上淌成的血河。
寒山一役,几乎全军覆没。大将军严绍战死,北境边防线濒临溃败。
究其源头,是自大轻敌,是她杀了平耶山的因果,是十三封没有回音的信,还是烂在根底的大朔朝,今安从北境走到王都城,至今理不清答案。但这笔债,今安不能忘,不敢忘。
大梦一场,晨起恍惚许久,檐角一滴水滴落肩上,仰头,薄曦未起,天色苍茫。
身处昭清殿前,百官恭候,宫人提灯侍立,打亮宫殿辉煌冷酷的棱角。
按品级顺序,最前面是三公王侯站的位置。如今其他二位告病在家,往日并肩而立的三袭紫袍官服,只剩一个邓吕廉。
两朝元老,鬓角花白身姿笔挺,戎马多年的气势洗练得内敛,在官员分列让开的窄道中,从从容容地走上前来。
当下时局,邓吕廉不必来,不该来。
今安:“大人。”
“昨晚一场雨下得急。老骨头受不住,到处走一走,不然冷得慌。”邓吕廉打量今安脸色一番,问:“昨夜没歇好?”
今安颔首道:“大司空病重,外客一概谢绝,昨日赏我吃了大半天闭门羹。”
薄雨吹寒,邓吕廉揣了揣袖口,道:“薛怀明那家伙多年的老寒腿,时节一冷就发作,都知道的事,怪不了。”
“身躯腐朽易痛,难道能比社稷之重?”今安凝望中庭之上,高远天际一点微光,沉在辽如瀚海的雾中混沌不明,“倒是大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闻言,邓吕廉一怔,沉思间手指搓得袖线快散,终于叹出一口气。转头看今安,道:“严绍小子做人太钝,你呢,又太利。他到底是怎么教的你。”
闲话几句,昭清殿门自内开启,众人鱼贯而入。
这一日,大司马邓吕廉当朝举证禁军副统邓佥串通夷狄细作,共谋祭坛刺杀一案。另有大司徒付襄病中上奏疏,状告大司空薛怀明,包庇陈州官银贪污,致使洪水淹城死伤无数,账本证物匿藏府中。
未至午时,天云昏暗如夜。连绵不断的闷雷声中,今安一脚踹开薛府大门。
府前刀锋雪亮的人墙中,薛家管事与护卫诸人被刑捕一一扣押,管事挣扎高呼:“我家老爷乃是当朝重臣,岂能容你们这样放肆!”
刑捕在上官示意下分散搜查各院,所遇阻拦一律视作同党,武力镇压。
薛怀明于堂中正襟危坐,紫袍金带,一如往日上朝前正由老仆系好冠绳。他看着今安在一路打杀中悠然行过几重游廊,来到堂门,遥遥对视。
“定栾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事到如今,今安不玩这些虚与委蛇,侧身让道,“大司空,请罢。”
隔着雨幕,薛怀明的声音隐隐约约,一字不漏传来:“邓吕廉为保门楣自断臂膀,付襄陷我于不义。我不先与他们为敌,反倒是他们一夕反戈。付襄难道以为将我供出,就能摆脱同谋罪名,逃过大狱一劫?未免太过痴心妄想!”
今安不置可否:“狗急跳墙,道理谁不懂?在大司空你罪责暴露的如今,所说证词几分真几分假,谁又敢信?何况,大司徒最多是知情不报,且如今已去到御书房前负荆请罪,戴病之身,何其可怜。而大司空你,陈州官银泰半孝敬,可还吃得高兴?”
薛怀明毫无慌乱之色,道:“无凭无据。”
今安很是同意,道:“这不就来搜了嘛。”
“世家处处受辖,旧臣陨落,究竟是谁从中得利?牝鸡司晨……牝鸡司晨!”薛怀明挥手退开老仆,抖袖指今安,“有朝一日异心人登位,你定栾王又能落个什么结局?”
雨细如针,刺透赤红蟒袍襟袂,浸深今安眉眼,她说:“能在今日看到大司空结局,就不枉。”
正此时,堂东边一阵骚乱呼喝并刀戈声,上空腾起许久的灰烟在雨中渐渐散去。过了片刻,便有刑捕押人过来,并呈上搜出的一箱账簿。说是账簿,大半已经烧成了炭灰,小半没被烧的也教雨水浇得糊涂一片。
刑部司狱长跪地告罪:“属下无能。跟着火势去时已经抢救不及,请王爷责罚!”
那阵灰烟在薛怀明说有失远迎时已经烧得十分旺,雨水浇都浇不灭,今安看不见都难。
手上称作账簿的册子烧得只剩一个角,左右看看便扔下,摔得箱里炭灰四溅。今安碾了碾指间留的炭灰,道:“换作我是大司空,一开始就不会留下这些要命的东西。”
堂中人走入老仆撑起的油伞,施施然走到今安面前,道:“定栾王此话如何说起?今日仆役粗心,没看好书房的炭火,毁了本官一箱藏书,见笑,见笑。”
“何来见笑?”今安说,“这些东西早在本王来之前就烧得差不多了,可惜了方才大人为拖延时间,做得一场好戏。”
薛怀明神色自若,已然收好适才激越的情绪,道:“听闻今日朝中有人诬告本官,本官求证心切,便留不得王爷坐下喝一杯粗茶了。宫中摄政王在等,王爷,请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