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这之前,秋翎一直在劝,说皇后娘娘既是警告,就当避免节外生枝。凤丹堇何尝不知,可一路过来的重重宫门守备也没拦住她。直等到此刻筋疲力尽,在这个密不透风的怀抱里,脑中空空,才去思考自己今夜这番意气是为了什么。
“禀禄。”凤丹堇轻扯他发尾,问,“今夜本宫本可以保下你,为什么要应下刑罚?”
看不见他的脸,只听见他近在耳畔的低声,声线有些颤抖:“奴才失责受罚是应当,殿下不该因此与娘娘生龃龉,不值当。”
“值不值当是本宫说了算。”
纱帐将外头光线滤暗,凤丹堇抬手看见五指上的殷红,血淋淋,很腥。这些血,这些贴身窸窣着渗进衣裳的湿汗热意,换作是别的什么人,无论哪一样必然都教凤丹堇觉得恶心至极。可是、可是,这是禀禄。
互相忌惮利用也好,别的什么也罢,到底是这么多年。
今夜来,凤丹堇只是想成全自己这一二分恻隐私心。
凤丹堇另一手从他发尾缓缓抚到他后颈,道:“母后的决断不是本宫的决断。今夜这一遭不再说,养好伤,回到本宫身边,往后你该如何还是如何。”
僵在她手掌下的脊背颤抖起来,像是痛到隐忍不住,“殿下、殿下不是已经挑好替代奴才的人……”
原来如此。
凤丹堇突然一下醍醐灌顶。对付这样一个寡言难测的人,就该扒了他的衣裳,扒了他装模做样的所有依仗,逼到他进死角,最好将胸膛也扒开来看,才能看清他的心思。
她忍不住笑,“只是几天而已,没有谁可以替代你,禀禄。”
侧过头,另一人的呼吸拂上鼻尖。他的眼睛近在咫尺,睫影作蝶,碎光熠熠,早在她看来之前,已向她注目许久。
真像是青瓷的釉面,他时常低头,她从未发现这双眼睛的线条竟这样雅致。凤丹堇还要凑近看个仔细,禀禄已经闭眼别开。他支肘让开位置,凤丹堇顺势起身。
半张青帐一勾,逼仄空间豁然开朗。禀禄趴回枕上,背上伤布已经被血浸透,凤丹堇系着披风,看一眼眉头便皱起:“这样严重,一会让人重新包扎。”
不是没有动了给他换药的念头,可她也深知眼前人讳莫如深的羞耻,只得作罢。手指作梳理顺他微乱的发,发丝粗硬,很是倔强,即便这些倔强在凤丹堇面前全无踪影。
也不尽然。
离开时,凤丹堇的袖口又被扯住,床上人凝视她,少见的执拗,“殿下要记得今夜说的话。”
“本宫一诺千金。”
烏夜啼(五)
段晟最近察觉了些不对劲。
他眼见着虞兰时登金榜登庙堂,在王城里入户住下。宅子置了,仆役教好了,表哥前途也明朗了,事情逐件落定,只剩下桩陈年情帐在那挂着,挂到快晒干成灰,没见着有人翻起来看。刚好,段晟已经将王都城里的名胜游玩个遍,玩得尽够了,心想着该打道回府,美滋滋回裘安去。
谁知道就在这当口,段晟发觉他家表哥变了。
试想一下,一个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只知关在屋里读书写字的人,日子素得只差吃斋念佛遁入空门了,突然和你说今天不回来吃饭,明天不回来睡觉。
何其突然,何其蹊跷。
段晟心中生疑,不好当着面打听,经过几日明察暗访,确信一件事情,虞兰时在外头有家了。
家在哪儿,是和谁住,得好好掰扯掰扯清楚,不然对不住娘亲和舅舅临上王都城前的千叮咛万嘱咐。尤其是舅舅,磨破了嘴皮子,就是担心他亲儿子虞兰时重蹈覆辙,又去攀扯那些要命的高枝。一年多前祠堂的那场拉锯战没个赢家,反倒把虞兰时打个半死,舅舅的胆子也吓破了,家法的鞭子再举不起来。举了也没用,他们心里都门儿清,虞兰时这一年多来没日没夜不要命似的备考科举,走到这一步,为的什么。
答案都摆在眼前,段晟不信邪,欸,就不信邪。你说都被人丢了那么久,就算人家回头,他表哥是不是该有些骨气?是不是?段晟哪怕信了虞兰时是移情别恋花天酒地,也绝不信他竟然掉坑里两次!表哥那般冰雪聪明,他还考了个新科探花,怎能做出这种傻事?对不对?对不对?
此等噩耗万万不能没凭没据地传回洛临。
这一日夕阳无限好,朝官下值,段晟提了个金丝雀啾啾叫的酸枝笼,进到院里。
院里不忙,仆役例行洒扫剪枝,忙的是屋里头。虞兰时下值回府就是沐浴更衣,名仟名柏脚不沾地捧着托盘进进出出,连辛木这个只有大人腰高的小孩也忙碌得很,拎着一枚枚佩玉,踮脚问镜子前的虞兰时,好不好看,称不称公子衣裳。
不是段晟瞎说,就虞兰时那张脸那身板,随便扔去哪座花楼里都是头牌,顶根草都升华了那根草的美貌,实在没有必要在镜子前费时间。
可美貌的拥有者不这么认为,他正跟袖口的折子印较劲,一个照面的功夫,又让名仟去拿另一套新衣裳。
段晟将鸟笼一搁,手上捏饲料逗笼子里跳来跳去的金丝雀,边一脸天真无辜地问:“表哥是要去哪儿?”
人没空理他,转去屏风后换过衣裳,转出来挑配衣裳的簪子。一旁桌上摆着几个托盘的腰封,又叠了几个托盘的配饰,可惜没生在奉傅粉点唇为美男子标志的前朝,不然这间屋子里定是要多出妆台胭脂。
段晟哑口无言。
谁说只是女为悦己者容,男的犯起痴来更是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