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这些同学似乎无法理解这种爱,总是不满地抱怨着自己的父亲,撸起袖子展示着皮带留下的鞭痕。可在我眼里,那红色的鞭痕,就像是炫耀的缎带,每一根都写满了鲜血淋漓的爱。五年级的某个夜里,喝了太多汽水的我,大半夜被尿憋醒,摸黑去上了厕所。回头的路上,我听见父母的房间里传来隐约的争吵声,我在原地静默站了许久,惶恐不安地看着窗外的一轮弯月,不知该通往哪个方向。夜风袭来,穿着单薄睡衣的我本想逃回自己的房间。可刚走一半,我突然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来自于我的父亲之口,犹如神谕一般,让我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父母房间的门口,耳朵贴着木门,屏气聆听着。“我已经受够了。”“你不要以为靠孩子就能捆住我。”“我已经尽了我最大的责任了,但是宋蕊你知道吗,有些事是勉强不来的。”“你别拿江踏云要挟我了,我当初就该逼着你去打掉。”“你骂我吧,我不爱你,更不爱那个孩子。”……很奇怪,那天明明是两个人的争吵,可我的耳朵里只听见了父亲的声音。就算在吵架,他的声音听着也很平静,他总是那么的沉稳。自此之后,每次路过父母的房间,我总是忍不住将耳朵贴上去听一听。我近乎饥渴地听着父亲的声音,听他平和而有条理地说着一些好像有点过分的话。母亲在歇斯底里地哭,在扯着嗓子尖叫,可我统统听不见,只是在耳朵离开房门,父亲的声音消失的那一刻,这哭喊声才终于传到了我耳畔——然后我伸手捂住了耳朵。小升初考试结束那天,父母终于告诉我他们离婚了。我也拥有了一个新名字,读起来是那么的拗口,像在喊一个陌生人。后来我回想起来,我的神情不该那么平静,像是很早就猜到了一样。父亲第一次在我面前蹲了下来,我终于在他的眼里看到了我自己的倒影。他张了张口,似乎有很多话想说,我满怀期待地等待着,但最终他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好好孝顺母亲,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回头看向我的母亲,那个比同龄人要苍老许多,神情呆滞而空洞的女人,恍然间发现,这也是我第一次认真看向她。我想我会孝顺我的母亲的,我会努力赚钱给她买房买车,让她过上更好的生活,但是我好像没法去爱她。我有时候在想,父母其实很像是一对独裁者。孩子是没法选择是否要来到这个世上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爱而出生,还是为了传宗接代而出生,抑或为了养老而出生,再或者,为了成为一个要挟他人的筹码而出生。我就是那个失败的筹码,我想我的母亲一定也很后悔,我没法回到她的肚子里,成为医用垃圾桶里的一滩肉渣。一个没有事业的单身女人带着孩子是很不容易的,我尽可能变得懂事些,我不吵也不闹,会一个人上学放学,也会给自己做饭洗衣。但我明白,很多事我没法帮她分担。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成为她的累赘,我希望她能快乐地去笑去爱,而不是在我这里耗尽全副心力。但我不知道她想要什么,她对金钱好像没有太大的欲望,也从没想过从我这里得到任何亲情上的回应,她只是在机械地过着每一天。我想真正的她,在我父亲离开的那天就已经死了,往后,她只是以我的母亲这一身份在延续着生命。我恨这个世间给母亲加注了太多道德枷锁,用力去赞颂的同时,也是在一层层对其划定标准与要求。而我更恨自己像个吸血虫一样,安然享受着在过高的道德标准之下,母亲不得不施予我的照拂。从此以后,没能听到我父亲声音的那些日子,我开始留心起了其他不想让他人听到的声音。这些声音有的来自声带,有的来自纸面,有的来自网络。网络是我最得心应手的一项,它足够的理智有规律,无需我去猜去感受,只要输入既定代码,就能得到预想之中的回应。我喜欢这种理智,像我的父亲一样。后来……后来我好像就疯了。我是在我痊愈的那一刻,才意识到我原来是不正常的。我一直以为,疯的是我的母亲,我以为她终于在生活的重压之下被逼疯了,可是她没有,她的眼里依然没有任何情绪,一个没有感情的人,自然也谈不上疯不疯。可是我想,我得感谢qfzl她。感谢qfzl她把我送到了这里,让我在成为和她一样没有感情的人之前,过了二十多年后,头一次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我说过了,就算我如此渴望我的父亲看我一眼,我也是不爱他的。可是我想,那个总是穿着素净的白大褂,看向我的眼中带着矛盾的嫌弃与包容的人,好像让我陷入了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