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教授是个明白人,知道对于洁癖而言,这时候说什么“我在你身边”,不如一瓶消毒剂好使。果然孙自南气息稳了一点,他胸口的急速起伏逐渐变得规律,抓着衣角的手指松了劲儿,声音也没了那种含着惊惧似的虚弱。“不是你家,是我家。”唐楷小心地问:“你家有虫子吗?”按理说,男孩子从小都比较皮,贪玩淘气,追鸡撵狗祸害花草树木属于家常便饭,很少有怕虫子怕得那么厉害的。但孙自南不是。他已经到了对虫子过敏的地步,连扑棱蛾子造访过的房间都不肯再住,要说背后没点原因,显然不合常情。他是孙英找代孕生下来的孩子,没有名义上的母亲,一直被寄养在国外托人照顾,直到五岁才被领回孙家。上头的兄弟姐妹的岁数足以给他当爹,孙英也不会费心为他找同龄伙伴,他连中文都说不利索,跟家里人没法交流,几乎像是个外头捡来的小可怜,又孤僻又沉默,不爱出门,一整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那时候他三哥孙自言刚大学毕业,是个不学无术、只知花天酒地的混账。他听说家里新添了一个成员后,一门心思地认定孙自南是老头子流落在外的私生子,是回来跟他们争家产的。所以他对孙自南异常仇恨,每次见到他都是一副恨不得当场掐死他的凶狠表情。孙自南见了他就绕道走,可越是躲着,孙自言越是恶劣地想戏弄他。有一天晚上,孙自南睡到半夜时迷迷瞪瞪地醒来,总觉得触感不对,有什么东西从他手上爬了过去。他心里纳闷,于是起身打开了床头灯一看,只见洁白的羽绒被上爬着七八只硬币大小的黑色蜘蛛,背生花纹,狰狞丑陋,幽暗灯光下透明细丝乱飞,还有一只吊在他睡衣袖口上,正飞快地向上爬。孙自南险些吓疯了,说是魂飞魄散亦不为过,差点原地死亡。他惊声尖叫,逃命一样跳下床冲向房门,却死活打不开锁——孙自言在外面反锁了房间的门,听着他撕心裂肺的哭喊,仿佛以此为乐般地疯狂大笑。孙自南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地狱一样的场景。好在孙自言没丧心病狂到拿毒蜘蛛往亲弟弟房间里扔,否则万一被咬一口,孙自南当场就要去见上帝。他疯了似地拼命砸门,按理说那动静不小,可没有一个佣人敢上楼查看。孙自南见房间门打不开,走投无路之下,他抡起床边矮凳砸碎了房间的落地窗,跌跌撞撞跑进阳台,从二楼跳了下去。这下子全家人终于被惊动了。孙自南先是受惊,又是跳楼,高烧肺炎加骨折,险些把小命交代出去,在医院住了一年多才重新活过来。他如今身体不好,每到冬天就犯支气管炎,就是当年落下的病根。孙英为此狠狠地教训了孙自言一顿,一怒之下,将他踢出s省,发配到外省公司劳改了三年。待孙自言怀着满腹怨气重回孙家、摩拳擦掌准备进行报复时,孙自南早已被孙英送进了封闭式寄宿学校就读。此后近十五年里,两人几乎没有任何往来,直到孙自南毕业回国,几兄弟重新聚首。时隔多年,两人才在老大孙自远的说和下,半真半假地一笑泯恩仇。这段经历,孙自南没讲得那么细致,三言两语,轻描淡写,语气里几乎听不出怨怼,可唐楷还是被激怒了。社会新闻里比这骇人听闻的事件更多,可真当这种事发生在亲近之人的身上,他才明白什么叫切肤之痛。一个成年人,怎么能对孩子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来?留下个怕虫子的心理阴影都算是轻的,从二楼跳下去……要不是孙自南命大,他现在就没有对象了。“我去套麻袋揍他一顿行不行?”唐楷紧紧地抱住孙自南,那语气好像受了天大委屈的人是他一样,“我要打断他的狗腿,让这个畜生进医院住上三年五载,把你当年受过的苦都体验一遍……”“没事,都过去多少年了,”孙自南呼噜了几下他的脑袋,只当是气话,“再说我能让他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吗?迟早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唐楷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才闷闷地说:“还是想打他。”孙自南无声莞尔。唐楷哼哼唧唧地问:“还睡吗?”孙自南早没了睡意,拥着被子坐起来:“睡多了头疼。你也该起来干活了,唐教授。”明天暑假就结束了,开学典礼在即,唐楷向来是他们学院的门面,每年都要被院领导推上去给新生致辞。今天孙自南本该吃个饭就走,余下时间给他准备讲稿。唐教授却犯了拖延症,像个过分黏人的狗子一样抱着腰不让走,非要孙自南留在家里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