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一处草坡,别院界墙已在眼前。那草坡地势甚高,天气晴好时别院中弟子常立于此处登高远眺。回首来处,别院的亭台楼阁尽收眼底。回廊上已起了灯,因逢新丧,灯笼俱是白衣素烛,笼衣上偶有涂鸦也是寻常墨色,绝无彩绘,冷风吹过,灯笼随风而舞,衬得别院一派凄清。安无知她向来善感易伤,指着界墙外问道:“云眷,你在这边能看到什么?”此时正值暗夜,时有鞭炮之声传来,云眷凝神分辨,远处山脚下隐约可见火光移动,似是有人持火把沿长街而行。火把多了,便似灯河流淌,又似火龙在山脚蜿蜒,望去甚是热闹。“弟子看到烛光灯火,看到许多人。”二人面向山下席地而坐,安无朝掌心哈了口热气,搓了搓双手,抱臂点头而笑:“世间之大,人若微尘。山下这些百姓于这世间虽不起眼,但他们在自己家中是丈夫、是父亲、是妻子、是母亲,是不可或缺的存在,虽生而平凡,但自有意义。”说到此处,他转头望着身边这个自己看着长大、一路磕磕碰碰走来的弟子,语重心长道:“云眷,师父知道你喜欢的不是凄清孤寒的高屋广厦,你要的从来都是这片人间烟火,也盼着终有一日你能如山下百姓一般过得开开心心,与有情人相偕白首。我忧黎内门弟子虽从来不禁婚配,但大半还是孑然一身,或是为情所伤,或是天人永隔,或是缘尽情断。比如师尊与拂衣前辈、我与青螺,都是情深缘浅,求而不得。你尘缘颇深,可要惜福。”云眷抱膝托腮,沉吟了一时,默默点了点头,轻轻道:“弟子半生情寡缘薄,本以为终有一日会斩断红尘,无所牵念地在我那间小小剑阁中了此余生。未曾想半生已过,亲缘情缘日厚。现在回过头看,尘世之中,有些事值得我舍命去做,有些人值得我以性命相托。”轻叹一声,笑道:“半生已过方知人生际遇无常。”“你或许亲缘淡些,若论情缘,那是你不愿面对罢了。先前见倾付与你谈诗论词甚为相投,后来听说你同窗中有位曲君为你画眉赠衣,现在有子期候你多年,月牙儿也从襁褓中婴儿长成明媚少女。”说到此处,安无拍拍她肩膀,问道:“师父向来视你如己出,此刻只想问你一句:如今选择可是出自本心?”云眷望着山下灯河,沉吟良久,缓缓道:“弟子自小便与诗书为伴,在同散堂时每谈及字画诗词,我与宣师兄看法极似,常生出相见恨晚之感。虽觉与他投缘,但却无丝毫烟火气,现在想来,我与他是君子交、笔墨交;曲师弟的喜欢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临别前更将我困在一室,画眉敷粉,在寻常闺阁女儿眼中或许是最体贴、懂情趣的夫君,于我而言,少了几分心意相知,徒留鬓影脂香。而子期”说到此处,她心中微酸,深吸了一口气,顿觉胸中充盈着清凉之意,抚了抚肩头,抱紧双臂,轻轻道:“子期与我相识多年,虽细心抚养月牙儿,却从不挟恩示惠,虽候我多年,却从不逼迫我决定去留。他能与我茶叙倾谈,也能为我置办首饰衣衫,烟火尘世中有他相伴,想来这一生不会无趣。当年弟子处事不够周全,徒有一腔孤勇却不能善后,救下月牙儿扔给他照顾,允诺了照顾苍梧却有始无终,还是将问题扔给他。”云眷说到此处,语声已有哽咽之意,略停了停,续道:“或许我自己也未察觉不知何时起已对他颇为依恋,对着他可以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可以不顾仪态地捶胸顿足,看他开心我便开心,之前他离去月余,每日我虽忙着院务,有月牙儿相伴,但心中仍觉空空落落,或许”抬袖拭去面上泪痕,笑道:“或许我早已对他情深而不自知。”一条人影缓步而来,在几丈外停住,安云二人交谈并未刻意压低语声,云眷所言他站在下风处听得清清楚楚。此时夜风袭面,虽寒如刀割,时有枯枝断裂之声,他却如沐春风,如聆仙乐。见那两人不再言语,他踏着荒草枯枝,一步步走上坡顶,安云察觉动静,回过头来。子期语声沙哑,躬身而揖:“安无师父。”安无站立起身,随手拍了拍棉袍上的灰尘,负手笑道:“是来接云眷同去守岁的么?”子期扬扬手臂,温声道:“今日师尊三七,云眷必要守在书院的,晚辈不敢相扰,便带了些茶点、果子给各位师父与留守的弟子,再来给她送件寒衣。”书院每年皆有不归的弟子,诸位师父娶亲的虽甚少,但都有父母亲眷,往年年节时众人免不了回家守岁,陪同家人过节。然今年逢掌门新丧,书院中内门弟子俱留守别院,不肯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