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塔中不知有多少人根本没那个福气近距离见过尊主大人,忙碌整理打扫迎接的同时,也梦想着藏在哪个角落仔细偷窥一下传说中美如夜精灵的当家尊主,就算他如今已经是四十出头的人,照旧让人感觉新鲜。
维琴秋对此不置可否,并没发脾气或者取笑,萧未瀛和萧撄虹被他带在身边,他约略提了一句,要在药塔冶炼某种东西,时间难以确定,住在药塔图个方便,以他那种无人可及的疑心病,自然不放心把情人和侄子扔在火兰馆。
维琴秋轻飘飘地,“这样还省事了呢,免得龙牙会和狼林两处照应。”
霍雷亚笑,“我等着读阿尔比纳的万言书。”不止是碎嘴子的刑塔御使,二十四宗系听说这事,纷纷向里夏德告状——准许外人进入三塔,简直天理不容!
里夏德早料到这点,一捂眼睛下山去,躲进龙牙会名下的阿尼可庄园,悠哉游哉休假去也,有宗系家长找上门来,痛心疾首,族长大人只是笑眯眯喝茶,逼急了才拿出一句,“这样吧。”
他清清喉咙,“我授权你去撵那位侯爵大人和他侄子出塔,维锦要是有异议,就打我的旗号。”
结果通常都是对方脸色铁青地离开,而族长大人继续喝茶。
“那只小疯狗。”他嗤笑,摇头,“你们怕给他咬一口,老子就不怕吗?”
不过正是托维琴秋那暴戾脾气的福,二十四宗系固然个个不好对付,这些年来却全无滋事,家家安分。
里夏德认为: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就是家有恶犬的好处。
所以既然小疯狗维琴秋大张旗鼓地重返药塔,不管他身边带着情人也好,孩子也好,都不要过问才是正经。否则惹恼了尊主大人,笑眯眯赏你试一试他新搞出来的巫药,到底不是好玩的。
药塔里早收拾出历代师匠御用寝室,把维琴秋安顿进去,楼下就是萧撄虹的小套间,也是新布置出的。年轻督事和侍童们战战兢兢,小心觑着这位名声在外的小勋爵的脸色,生怕一个不小心,触犯了他,就不知惹来什么后果——自家两位御使大人因他吃的苦头,还不够多吗?
萧撄虹并没搭理他们,事实上他也完全没注意房间陈设这些小事,只随口问,“小安住哪儿?”
身边的人怔了怔,随即轻声叫,“勋爵大人。”
萧撄虹一回头,浅浅的一点欢喜都凝在眼里,嘴角慢慢歪下来,奇异地一扭,“呵,”他又是一笑,“呵,德拉……对啊,这是你的地盘。”
他后退一步,慢慢坐下来,和他二叔一样细长白皙的手指神经质地捋了捋额发,“我倒忘了……小安已经死了。”
德拉加无言地看着他。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想跟我说话了呢。”
四下无人,药塔的侍童们早就退了出去,德拉加抿紧嘴唇,走到他身边,“小宝。”
萧撄虹只是微笑,仰头看他,德拉加盯着那双青蓝如碧的瞳孔,这孩子的眼睛似乎从来没有这么清澈过,十六岁的他,居然有了一双比九岁的那个孩子更加明净纤脆的眼睛。
——这就是被死亡打磨过的眼睛吗?
他微微打了个寒战,那双眼睛里的空虚与宁静,就像永不结霜的镜子。
“你想要什么,德拉?”那个孩子温柔地问着,像最仁慈的杀手那样温柔。
看着他的脸,他的眼神,德拉加就清楚地看见了失望,萧撄虹已经不是那个萧撄虹了,何其离奇,这个貌似天真的孩子,他肯定亲手制造过很多次死亡,但安布罗斯的死是迄今为止死神在他身上的唯一一次胜利。那种陡然的断裂与失望把他向前推了一大步,推上狡赖软糯的十六岁男孩和无龄又无情的妖魔之间的狭窄分野。
他不再是小宝,可也不是那个恣意而为的通灵小疯子——但这二者间的距离究竟还有多远呢?
良久德拉加终于轻声说:“埃米尔没有放火。”
萧撄虹一眨不眨看着他,抬起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挥了挥。
德拉加犹豫一下,伸手握住他的手指,慢慢蹲下身,“小宝。”
“我看见一个人。”萧撄虹轻声说,视线仿佛缠丝,紧紧追随着德拉加苍青的瞳孔,“那个人放了火,想要打杀小安和我,逼得小安带着我跳崖。”
手心里的指尖温度平和,德拉加却感觉自己攥着的是一根冰冷的盐柱。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那个人是谁?”
男孩声音轻细,“我见过他,他在火兰馆里出现过。”
德拉加瞬间反应过来,“威胁过你的那个人?他是谁?他威胁你什么?”
萧撄虹低头看他,怜悯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又笑了,“德拉,那会是人吗?”
“……小宝。”
“在家的时候,我哥怕我惹出事来,总有一天要被别人干掉,所以送我来这里。”他咯咯笑出声来,“可惜他没想到,在这个家里,连鬼魂都想干掉我。”
德拉加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他试图拍拍萧撄虹,孩子一扭身躲开。
“我会让我身体里那个东西醒过来,不管它是什么。”盯着德拉加的眼睛,他诅咒一样地宣告,“就算它醒,我死,我都要它活过来。我告诉你,我受够了,你们这些维奥雷拉人,这些见鬼的卓根提斯,既然我能做的选择无论怎样都是错的,既然已经有人为我流了血,那么——干嘛不踩着热腾腾的血向前走呢?”
人间已死,而妖兽自无限之境中醒来,浴血而生。
他反而伸手拍了拍德拉加的脸颊,叹息地耸耸肩,“好凉,德拉,你怕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