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父亲,母亲显然要更理解她想要处在的位置,也愿意成全她的追求。
殿中的炉火烧炭之声哔啵作响了一阵,李清月便听到武媚娘开口:“那你在协办完了英国公的葬礼后,便做一件事吧。”——
英国公的葬礼在停灵七日后举办。
匆匆自洛阳赶回的太子甚至都没来得及洗去身上的尘土,就已被套上了送葬的礼服,被推上了马。
随着天子止步于城楼,远望着英国公的灵柩落泪,太子与安定公主各领一军护持于辒辌车左右,领着这破格以虎贲班剑、銮辂九旒、黄屋左纛、羽葆鼓吹的队伍赶赴昭陵墓葬所在。
在这列送葬队伍起行的那一刻,关中地带的暴雪就这样推进抵达了长安城下。
站在城楼之上的天皇天后所见,便是这长安城墙里外的屋舍都已笼罩上了一层皓白。
四面主动为英国公送葬的百姓发出的哭声,让人只觉满目好像本就该当是这样的黑白二色。
而视线之中唯独鲜明的,便是远去的队伍中仪仗红马,直到其缓缓消失在风雪尽头。
也便是在此时,李治忽然听到身边人说道:“太子与安定并驾齐驱,为英国公送葬,倒是让人在送别长者之时察觉到了些欣慰。只是安定向来敢作敢为,有时脾性鲁莽了些,也不知要历练多少年才能学出英国公的沉稳。”
李治不知武媚娘忽然说出此话到底是否意有所指,便已被她伸手为自己打理大氅的举动打断了本想说出的话。“陛下,天寒了,想必英国公泉下有知也不希望看到您今日这般。你我还是先回宫吧。”
他又朝着辒辌车远去留下的车辙印看去,见纷纷扬扬的白雪已快速将其重新填塞殆尽,愈发觉得心中一阵怅然、若有所失,可这泼墨一般的天穹之下,又分明是李唐的长安。
他既是这其中最为尊贵的人,便本不该当有这样的情绪。
而这场落在长安城中的暴雪,因京师之中各方衙署齐心尽快打扫,并未压塌多少屋舍,起码让天子脚下在临近年末之时并未有多少流言惹他不快。
至于各方朝集使循例进行的奏报再如何难看,也都先由东西台会同皇后一道审核了,又哪里会直接出现在他的面前。
七日后的大雪转小,天光放晴之时,李治所需做的,也不过是批准了右相刘仁轨与侍御史狄仁杰出任巡抚赈给使,前往河南、江淮抚恤灾情。
……
“怀英啊,你可知道,为了这赈济抚恤之事,不光天子脚下有天后、太子、雍王出行,亲自督办事宜,赞善大夫、通事舍与司卫丞都已陆续出发前往各地了。”
刘仁轨抱着手炉坐在车中,朝着他对面的狄仁杰说道。
他面前这个年刚四十的侍御史和他这个年过七旬的长者相比,是真应当算是个年轻人,但算起来,这也确实是个在政坛上刚刚起步的年纪。
大约是因才从并州都督府法曹的位置上升任上来不久,又做的是侍御史这样的官职,总让刘仁轨觉得对方和自己早年有些相似。
也让他有了些闲心,向对方多提点两句。
“我明白,”狄仁杰回道,“租赋蠲免之事,到底是减免一年还是半年,有无谎报虚报情况,都不是等闲身份的巡抚赈给使能够解决的问题,自然该当有一位足够有分量的人前去巡查。”
刘仁轨这个老当益壮的右相,便显然是最佳人选。
但狄仁杰又不免心中暗忖:右相乃是安定公主的老师,在朝堂之上大多响应天后所传诏令,此次督办此等要务,大约也是出于天后的委派。而他初入长安朝堂不久便能得此重托,恐怕也真如当年对他有提拔之恩的阎大匠所说,是天后对他青眼有加?
狄仁杰刚想到这里,忽然听到在这并未彻底停歇的风雪声中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正是朝着他们二人所在的方向而来的。
他连忙提醒了刘仁轨一声。
刘仁轨掀开车帘朝着外头望去,不由发出了一声轻“咦”。
“停车!赶紧停车!”
马车甫一停下,狄仁杰便见刘仁轨快速跳下了车。眼见上官是此等做派,他也赶紧跟从了这个动作。
便是在离车落地的这一刻,那串马蹄声也已更接近了他们所在的位置,足以让人在此地看清对方的模样。
狄仁杰也忽然意识到,为何刘仁轨在察觉对方身份的时候,会先有一番惊疑,只因那纵马而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数日前前往昭陵为英国公送葬的安定公主!
算算时间她确实是该当回来了,但当对方甩开披风翻身下马之际,二人又并不难看出,在她脸上尚有几分因赶路仓促而来的疲惫。
就连刘仁轨都忍不住问道:“你怎么来了?”
李清月解开了挂在马背一侧的长剑,疾步上前,将其递到了刘仁轨的面前:“昔年老师出战熊津之时,我曾赠剑以表学生心意,今日也当如此。”
风雪声动,却丝毫也没影响她随后的那句话,清晰地传入了两人的耳中:“此剑等同安定公主、上柱国、右武卫大将军亲至,老师若有必需之事,但可先斩后奏。”
刘仁轨目光当即一变。
师徒多年,他听得明白安定话中的潜台词。
这话并不是在说,她要效仿当年的跑路之举,和老师一起跑去巡查,而是在说——
这把被她举在手中,为这巡抚之事再添一笔助力的,是一把代表着权力的宝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