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天子,便比寻常之人更怕权力旁落。
旁落到宗室、大臣的手中,要想再收回来,恐怕要重复一次永徽、显庆年间旧事。朝堂上下换血,并不是一件好事。
可若是要将权力从妻子、母亲这样的身份收回来,便要容易得太多了。
他心中急转,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不是问你支持谁的问题。”李治目光凝定,在这出并不清晰的对视里,也并不难让他的身边人看清楚他眼底的情绪。
“媚娘,你敢不敢……”
“不,应该说,能不能协助于我理政?”
“敢不敢”和“能不能”的改变,让这句问话的意思完全变了。
敢不敢问的是胆魄。
可当李治恍惚间回想他所知道的皇后过往时,发觉比起他,可能皇后的胆量还要更足一些。
毕竟若无胆量,她也不敢将身家性命都下注在他这一头,更不会在早两年间就提出兴起东都的建议。
那么这等临危受命,他也根本不用担心皇后会不敢接下来。
恰恰相反,现在是他需要依托于皇后来度过这次权力危机!
所以他又重新问了一次。
仿佛是在强调,他并非因为催化药散的酒力作祟,才有了这样的一问。“皇后能否协助我理政?”
武媚娘静静地看着李治有好一瞬。
李治看不清她的眼神里在此刻转换过了多少情绪,只能听到她用依然温和的声音说道:“若这是陛下所想,我自当尽心竭力。”
这是一句对此刻身在病中的李治而言最合适的回答——
在朝着洛阳宫中寝殿缓缓行去的时候,武媚娘还在心中思忖着自己方才的那句答复。
李治对此应当是满意的,也让他没将这个“由皇后协助理政”的想法收回。
而是告知于她,他打算想想如何将此事在朝堂之上提出。
古来只有太后协助年幼的皇帝当政,而没有皇后帮助在世的天子打理政务,尤其是像李治现在这样的情况下,交托给皇后的权柄必然不小。
可隋文帝与独孤皇后也仅仅是在宫内或者宗室内部往来间并称为二圣而已,始终没有逾越到真正的台前。①
所以可想而知,当一位身在病中的天子意图让皇后打理政务,势必会遭到部分朝臣的反对!
那么不仅是李治要想一想,武媚娘自己也必须要想想,该当如何去做,才能让自己协助理政的这条诏令被贯彻下去。
旁人只当皇后此时的思绪飞散,脚步缓缓,是在为陛下的病情挂记,只有武媚娘清楚,那并不是。
她在想一些其他的东西。
当李治说出这句话,不,应该说是这句请求的时候,很奇怪,她没有感觉到一种骤然被交托重任的惶恐。
而就像是彼时她站在洛阳城楼之上,听到洛阳百姓因洛阳成为东都的欢呼一样,自有一种“天下行将因我而改变”的热血上涌。
她的前路确实因为这一出意外而拐出了一条未知的路径,可她也并不怵于往上走一走!
试试又有何妨。
若非阿菟这突如其来的一招,她或许还要再晚些才要意识到,她其实早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她怎能只沉浸在显庆四年和五年的盛景之中呢?
不错,李治身体康健的时候,在长孙无忌被铲除后,她这个皇后的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
当她随从天子仪仗巡幸并州的时候,那些旧日乡邻都带着难以置信且仰慕有加的目光看向她。仿佛是在想,当年那个险些连母亲都保护不了的小姑娘,居然也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那一出富贵还乡、衣锦同堂的场面中,因她而获得郡君称号的老夫人,更是打心眼里庆幸于皇后乃是并州所出。
但即便风光在前,她也不能不考虑李治会因病而出事的情况。
当他身在天子位上的时候,给了她以旁人所不能及的荣耀,也能适当地听从她的建议,这难免让她在病床跟前,先想到的是让他康复。
可如果……如果一夕之间这份依靠将要坍塌的话,她有什么?
哪怕她要效仿吕雉、邓绥走的那条路,她比她们的客观优势,也仅仅在她有一个没有与她唱反调且亲生的儿子,却少了外戚的支持,和与前朝之间的紧密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