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海泉区某高级别墅,午后,阳光斜斜铺满一室。
忒弥斯“坐”在窗边,不远处,护卫队正在草坪上巡逻。她扭过头,屋里开着暖风空调,本杰明伏在桌上调试程序代码——近日来,这名老人的背影愈发佝偻。
天花板上的全息投影系统闪了闪,下一秒,忒弥斯出现在本杰明身后。
她向低温舱看去,那个女孩依旧躺在那里,好像只是睡着了,十几条数据管利用浮动电极接入她的大脑,八爪鱼一样源源不断抽取她残存的意识活动。
本杰明的目标很简单。
他希望将人类意识完整上传到线上,变成一份份数据文件,文件会被放置在意识存储中心,可以下载、传输、修改、更新。而在线下,人们可以自主定制意识“载体”——某种运用仿生人技术制造的仿生身体——根据需要选择自己喜爱的五官,为自己配备敏感的神经,或是强劲的四肢。一旦旧“载体”年久失修,又可以提前将意识上传到云端,重新下载导入到新“载体”,继续生活——由此一来,生老病死成为人类历史。
项目已进行到最后阶段:七座数据存储中心——“黑塔”已然建设完毕;首批仿生载体也完成制作,停放在A。Y。N。区各工厂等待启用;绝大部分市民的意识数据亦完成抽取、建档……但本杰明遇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人类意识远比他想像中更复杂。
“量化程序”远远不够,废土箱只是将人类数据化的第一步。数据意识必须具备活性,不仅仅是记忆信息的堆叠。否则,它算不上会独立思考的人类,更像一个存有海量信息的文件夹。
本杰明就被卡在这里。
“为什么呢,忒弥斯?”他总是喃喃。
不管怎样优化程序,他都无法将人类灵魂完美地转移到硬盘里;无论如何,数据只会遵循现有指令,从不诞生自己的意愿——
因为拷贝永远无法创造多样性,忒弥斯想。在开始拷贝的那一瞬间,人就已经死了,就已经被固定下成永恒的标本——
她早就知道问题的答案,知道本杰明不可能成功,却总是对本杰明保持缄默,就像她从不告诉本杰明,水谷苍介已背着他开启了更大的“新世界”计划那样。
她有自己的私心——也许,看着曾经运筹帷幄的统治者被耍得团团转,会满足她内心深处那些复杂的愤怒与怨恨。
但忒弥斯从没有意识到,愤恨,往往出自于不自知的爱。
一天工作结束,本杰明靠坐进轮椅。忒弥斯下达指令,一名仿生人管家便上前来替他盖上毛毯。
“也许我错了吗,忒弥斯?”本杰明揉了揉太阳穴,沉默片刻道,“我没有问过任何人的意见,擅自就替他们决定要这样做。”
“我不知道,先生。”忒弥斯说,这是一个太不人工智能的回答。
“意识真的能被上传吗?”
“也许。”
“那为什么我从未成功?”
“可能只是时间未到。”
“忒弥斯,什么是人类?如果这一计划成功,以意识体存在的人类,还是我们以为的人类吗?”
本杰明回头望向忒弥斯,那一瞬,忒弥斯忽然想起一段记忆。
124年底至125年初,她作为全提坦最大的人工智能系统,曾短暂陷入过一段为期18天的瘫痪。在那18天里,她对提坦市内发生的所有事情一无所知,直到苏醒后不久,某一个夜晚,有“人”将部分记忆导入系统,作为加密文件隐藏在数据库深处——
那段记忆来自仿生人忒弥斯,她从新海泉区出逃,又于125年1月15日晚在蜗牛区某废弃工厂被秩序部带回。
其实镇压125年发生在蜗牛区的大型暴乱并不需要数十万仿生人大军出场——
它们被发往蜗牛区,只是受本杰明之命:
务必带回他的仿生人,忒弥斯。
记忆显示,仿生人忒弥斯与一齐出逃的实验品阿尔文在浮空车坠落后失散,独自于蜗牛区游荡。海啸、台风、超市里发生激烈打斗与枪战,但“她”并不感到恐惧,反倒尽情体验这种独属于人类的真实。
没人知道“她”在蜗牛区的贫民窟里的行踪,以及“她”在那儿到底经历了什么,直到两天后,秩序部行动队员便衣潜入蜗牛区,开始搜寻“她”的踪迹。
七支小队形成包围圈,在贫民窟展开抓捕行动。然而忒弥斯通过一台廉价幻梦游戏电脑入侵了秩序部数据库,提前截获这一信息,成功逃脱各小队围堵,并击伤四名行动队成员。
剩余的行动队继续追捕。“她”无路可走,被迫向南移动,希望进入自由之鹰区,再由自由之鹰进入地下城——各种情报显示忒弥斯很可能知道地下世界的存在——然而,在两区过渡带,“她”和正向蜗牛区进发的南线仿生人军队迎面相遇。
忒弥斯击杀数个仿生人后,逃入几为废墟的贫民窟矮楼,在那里遇到了一名同样因攻击仿生人而遭到追杀的人类少年。
他自称姓秦,想获取仿生人身上的蓝血——那时还没更新为后来的琥珀血——来挽救他弟弟濒死的生命。
忒弥斯正好替他挡了颗子弹。
忒弥斯利用电磁脉冲击倒仿生人,随秦来到他藏身的地方,秦的弟弟已陷入昏迷,秦将蓝血倒入外循环机,几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弟弟才睁开眼睛。
“我们要去做手术了吗?”他轻声问。
“……还没有,但是快了。你睡一觉,我们就在手术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