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逐山沉浸在思绪中,压根没注意到自己何时跨过了那条“界线”。
山回路转时,余光被什么吸引去。
那是一棵巨大的无名之树,苍劲有力,孤零零地立在远处山坡上,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是这原野上最庞大、最显眼的生命。
树看不出年龄,仿佛很久以前就住在这里,它的树冠上缀满白花,极小,拇指一般大,星星一样闪烁银光。
贺逐山觉得在哪里见过这花。
前后已找不到来时的路,更看不见废土世界城市的影子。贺逐山微微垂眼,心里警惕起来。这里可能不是常规的网络空间——但除了虫鸣草动,什么声音都没有,一阵晚风袭来,吹得那满树白花纷纷飘落。
贺逐山看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在这流萤细雨般的飞花中向树走去。走至树下,才望见脚下山谷里坐落着一幢小木屋,屋外有一片小小的花圃,花圃里种满白玫瑰。
贺逐山走到近前,弯腰折下一支。白玫瑰含苞欲放,饱含露水,根茎上的小刺却很锋利,一不小心就被划伤。鲜血从指腹中溢出,蜿蜒着流到花蕊深处。
“……你好?”一个声音疑惑地响起来。
那声音太过熟悉,贺逐山猛然回头。
他的瞳孔在那一刻骤缩——那是阿尔文,不,但又好像不是。
那“人”有阿尔文的眼睛、鼻子、嘴唇,有他英俊的面容和高大的身材,但他看上去更稚气,更懵懂,气质更干净,有一种秩序官不曾拥有的纯真,是在过去黑暗的十数年里被一次次打碎的东西。
贺逐山眯了眯眼。
“你喜欢白玫瑰吗?”贺逐山不做声,“阿尔文”也不追问,只是对他轻轻一笑,“都是我种的花,现在正是花期。”
“你种的?”
“对。每一朵我都熟悉。”
贺逐山下意识握紧手中花茎,那刺痛让他觉得有些不真实。
他是谁?为什么顶着阿尔文的脸?他在这里做什么?这里是废土游戏的世界吗?还是其他的……更大的网络空间?
而且他似乎不认识自己。
“我在等人。”“阿尔文”忽然说,使贺逐山从思考中惊醒,“不过,我并不知道在等谁。”
“你要进来坐坐吗?”他摘下手套,立刻从园丁变作彬彬有礼的绅士,“要下雪了。”
天已灰暗,残阳只余一线,藏在厚厚云雾的那一边,光照昏沉得看不清“阿尔文”的脸。
他没有说谎,确实有一场大雪压山而来。
“不了,”贺逐山只是淡淡道,“我要走了。你叫什么?”
眼前的“阿尔文”多半只是一条程序——贺逐山想,谁编写了这条程序,又是谁把它放在这里,这些问题的答案远比眼前的“阿尔文”本身更重要。
他不想惊动程序,通过询问它的姓名来降低程序警醒的概率。
但“阿尔文”回答说:“1182。”
贺逐山猛然抬眼。
不知不觉,“阿尔文”已站在眼前。
“你好奇怪……”“阿尔文”用那双灰褐色的眼睛认真打量贺逐山,丝毫意识不到两人之间过分的亲近与暧昧,只像个孩子,专注于观察新鲜事物:“从来没有见过你,但又觉得你很熟悉。你是第一个和我说话的人……我等的人是你吗?”
火球完全掉下去,天灰扑扑的。雪粒子飘起来,只剩一点余晖勾勒出“阿尔文”模糊的轮廓。
“你是谁?”“阿尔文”凑近他,茫然地闻贺逐山身上味道。他的呼吸落在贺逐山脖颈间,贺逐山的心不由一跳。
“你又是谁?”他克制住自己,冷漠反问。
那一瞬两人同时愣住。
夜风吹动鬓边软发,一黑一褐交织在一起——这一幕曾在哪里发生过,只是谁也不记得了。
“我是谁……不重要,”“阿尔文”回过神来,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贺逐山。他话音很轻,仿佛等待这一刻很久很久,平静地、专注地复述着:“我会永远在某个地方等你。”
“送你一朵白玫瑰——”
他从贺逐山手里抽出那支花,仔细摘去茎上小刺,撩开碎发,将花别在贺逐山耳边。
那一刻,漫山遍野再次生长出千万朵白玫瑰,如同一片又一片弯弯新月,徐徐绽放,反射出水一般的清冷银光。
但与此同时,一切画面,包括“阿尔文”,都在这一瞬向后飞退而去。它们变作星子,破碎般消散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