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逐山没有出声。
他早就破解了那个数谜,谜底是“freedom”。
自由,他们从未拥有的东西。
父亲迅速打点好一切,辞去工作,拜别亲友,带着所有家当行李前往苹果园区。他们听说苹果园区内部存在一些“变异者”帮派,他们会线下互助。那些老油条会教你如何躲避达文公司的强制身体检查,如何伪造生理数据。
父亲在苹果园区的食品工厂里找了份新工作,还算轻松,每天负责品尝不同种类的糖水饮料——但那些汽水里都加装了很多合法兴奋剂与防腐剂,他原本俊朗英气的身体日渐肿胀,头发脱落,皮肤发黄。
母亲没有死在畸化期,但有时,贺逐山觉得苟延残喘未必比死亡更好。
高烧导致神经系统失调,她的大脑出现了不可扭转的病变。母亲觉得自己是一盆植物——事实上,她也确实变成了一颗植物。
她的手背生长出许多嫩芽,像蝴蝶草,发梢则缀着牵牛花,一朵朵耷拉着,仿佛灯笼。她的身体必须日夜浸泡在冷水里,否则会干渴而死。贺逐山不久以后知道,其实她已不算一个完全的人类。
但他还是把她看做母亲。
他曾经最依赖的人。
他们住在一栋居民楼里,左右邻居都是工厂工人。屋子很小,就两间房,父亲在主卧安装了玻璃花箱。他将母亲安置在里面,安置在装满冰块的降温浴缸。次卧则留给贺逐山,床头床尾都堆满纸质书。他本人则睡在客厅沙发,只盖一张绒线毯子。他每晚都凝视远处的刺眼的探照灯——终于发现城市只是一只冰冷的钢铁巨兽。但为时已晚,他忽觉自己的一生都没有意义。
贺逐山家在六楼尽头,最角落的地方,几乎没人会路过这个拐角。而为了保护母亲,父亲也极力避免不必要的社交,贺逐山便依旧形单影只,孤零零地游荡在苹果园区街头。
像一只野猫,在黑暗中观察人类的生活。
苹果园区里有很多游戏厅——孩子们喜欢攒够零钱,冲到老板面前,把冰冷的虚拟数字换成一个个实打实的游戏币。但那些电子游戏都很无聊——毕竟对贺逐山来说,那些连成年人抓耳挠腮也无法通关的推理难题,他想要解决,往往只需一眼。
他只好四处飘荡,在无人的篮球场上发现一窝流浪猫。猫妈妈不知去了哪里,只剩下五只毛都没长齐的小猫崽在草垛子里艰难爬行。他忽觉得这才是他的同类,孱弱、孤独、迷茫、无助。
他站在那儿看了一下午,等夕阳把地面晒成金色波涛,他的影子显出瘦长。他便抱起五只猫,默不作声地回了家。
“你不喜欢数学了吗?”有一天,父亲疲惫地问。
为了维持巨大的电费开销,他不得不打两份工。白天在工厂上班,晚上,他到“幻梦”体验馆去帮地下老板修理破旧的非法游戏系统。
对现实生活失去希望的人们只能在游戏里寻找另一种真实。
贺逐山看着那些被灰尘淹没的书籍:“不。”不喜欢了。
“为什么?”父亲笑了笑,像在极力掩饰话语的苍白。
“它没有任何意义。”贺逐山说,科学殿堂在冰冷现实面前一文不值。
父亲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而且这一天来得很快。
那是一个下午,他把房门关紧,勒令贺逐山不准靠近,然后墙上传来“咚”、“咚”的重响。变异带来的痛苦远不是常人所能忍受,他一遍遍折磨自己,希望可以就此去死,又害怕真的死去,妻儿会无有所依。
贺逐山便蜷缩在房间门口,把头埋在膝盖里,安静而惊惶地等。
他不知道在等什么,也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更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鲜血顺着门缝漫到他身下,染红他的手掌、他的裤子、他的鞋,他听见一声又一声的敲门响。
平缓而坚定,一下又一下。他便知道来人不是走错——他家在六楼无人经过的角落。
贺逐山从抽屉里翻出一把老式9mm手枪,黑银色金属外壳,是父亲买来防身用的。他知道怎么开枪,只在拉开保险栓时费了一点力气。
然而刚拽开铁门,连板机都来不及扣,手腕立刻被人一扭:“嘿、嘿!冷静点——”
那是兰登,他反扭手臂,钳制住两眼通红的贺逐山。
“你就不能温柔些?”徐摧皱眉,“他还只是个孩子。”
“孩子可不会开枪。”兰登拿走那把手枪,径直没收进自己口袋。
徐摧向屋里走,路过主卧,看到了那间玻璃花房。他看到了那个呆坐在降温冰池里的女人,只知研究自己身上的花与枝叶,仿佛一颗好奇的藤蔓。他顿了顿,在开次卧门前捂住贺逐山的眼睛:“没事的。”他的声音通过震动传进贺逐山心里,“我在这,没人能伤害你。”
兰登打开手提箱,为父亲注射了生物药剂。父亲在三天后醒来,那时贺逐山正裹着毛毯坐在沙发上。他怀里还藏着那五只凉冰冰的小猫,头发极乱,一撮又一撮堆在眼前。他便生出一种失魂落魄的绝望与心死,一句话都不肯说。
“你们必须马上离开,忒弥斯监视着所有人的消费记录和行为日常,突然的辞职、搬家、或者药物购买都会被判定成‘异常活动’……抓捕只是时间问题。”徐摧说:“你不走,但你得为他着想。”
兰登正把贺逐山抱回床上——他睡着了,只有一只小猫挺过猫瘟,正蜷缩在他怀里轻轻发抖。
他们约定于第二日午夜前往苹果园一号码头和徐摧碰面,兰登会在A。Y。N。工业区接应。不出意外,贺逐山本该被转运到亚特兰蒂斯,那不勒斯一度在这里收留过许多觉醒者——
但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新世纪115年,达文公司对苹果园区内藏匿的变异者进行倒数第二次大围剿。
那天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贺逐山正在门边换鞋。屋子里已经空了,两只皮箱躺在地毯上。贺逐山走进玻璃花箱,站在玻璃这边,远远地打量母亲。而母亲正逗弄自己身上的枝条,对他没有丝毫兴趣。
这屋子里很冷,到处都是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