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壁炉多加了一把火。
他没收那本圣经,将它放在阿尔文够不到的地方。本要扭头坐回窗边枕刀守夜,却看着阿尔文从衣柜里翻出另一只枕头。
床极狭小,两人同睡,便要互相迁就。阿尔文躺在靠窗一侧,贺逐山在外,挡去了所有黑暗。
夜深时,窗那边的冰冷世界忽又刮起大风、大雨、大雪和电闪雷鸣,在斑驳的灯火中,阿尔文往贺逐山怀里靠了靠。
贺逐山微微垂眼,在阿尔文入睡后试探着伸手搂住他。
这是阿尔文平生第一次有人陪伴,但依旧睡不安稳。他梦到实验室的一切,梦到本杰明和母亲的脸;他梦到手术刀和针,糖果,血液,尸体,肉块……那些意象交错出现,纠缠不休。直到贺逐山轻拍他的后背将他喊醒,他浑身滚烫。
贺逐山说:“发烧了。我去弄点药。”
阿尔文烧得很是迷糊,但他垂着眼:“我不吃药。”
贺逐山平静地说:“听话。”
阿尔文的偏执与生俱来:“我不吃药。”
贺逐山没有再说话,但他的脸色并不好看。显然,他本就是刀上舔血的亡命人,耐心一向只有一次,更不可能有什么好脾气。于是他挣开阿尔文拽他的手:“别惹我发火。”
但阿尔文说:“哥哥。”
他捏紧了他的衣角,很轻很轻,像呢喃一样又喊了一遍:“哥哥。”
别去,别走,外面那么危险,和我在一起。
贺逐山忽然无言以对。
他何尝不知道阿尔文在怕什么?
怕衣角从手里溜走,就再抓不到踪迹;怕他走进风雷雨雪之中,就再不会回头;他有多怕失去贺逐山,贺逐山年幼时就有多怕失去“凤凰”……
他到底没有离开,任凭阿尔文蜷缩在他怀里。
贺逐山从没对谁这么柔软过,包括对他自己。他问:“那怎么办?”
阿尔文拽着他衣角,枕着他胸膛,在贺逐山的安抚中垂眼看向窗外。窗外黄烟滚滚,他想起亚瑟王传说。
“我想看看太阳。”
忒弥斯曾经无比向往太阳。
但提坦市只有人造太阳,冰冷,笨拙,苍白,只是低劣的大自然的模仿品。它会在早上6点准时工作,命令人类进入白昼,又在晚上6点准时熄灭,提醒人类准备休眠。
贺逐山拗不过他,带上刀与枪,替阿尔文围上一条围巾,两人一前一后冒险走入风雪深处。他们沿荒辽的城市街道一路前行,最终停在蜗牛区西北角。
那是蜗牛区的边缘,是灯塔下方,那里海天相接,了无人烟,只有波涛冲打堤岸,只有无尽的唏嘘般的浪声。
于是,在迷雾中,在黑夜里,他们耐心等待“太阳”亮起。
六点时分,“太阳”骤然出现。它在蒙蒙中洒下一点粼光,天地忽白。但水面上无船无鸟,无人无帆,无有生机,只是一片漠然的死寂,消沉荒芜,令人骨寒。
贺逐山忽然说:“这不是真正的太阳,你记住这不是。人类不能活在虚假的谎言里……不能活在乌托邦。”
那颗伟大恒星是普罗米修斯的火种,是人类之起源,是一切问题的起点,似乎也将是一切问题的归处。
“白天”到来的瞬间,炮火同时落下,达文公司的仿生人军队再次突破战略缓冲带,向蜗牛区发起强力进攻。
他们必须离开了。可阿尔文忽挣脱贺逐山的手,向风雪深处跑去。他追逐着,探寻着,最终来到一架废弃的摩天轮脚下。
那是一座被人遗忘的游乐园。
他试图将其重启,贺逐山插着口袋走过来:“大断电,你打不开的。我们该走了。”
阿尔文说:“我想看看这座城市。我还没有看过它。”
这句话有无限的引申义,暗示着他的过去,他的现在,也暗示着他的将来。那之中的悲观与遗憾不是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该怀有的,在阿尔文再次用“哥哥”恳求他之前,贺逐山翻找出备用电箱。
摩天轮不大,电箱电力足够他们坐完一圈。贺逐山伸长了腿靠在座位上,兜帽隐没少年人未长开的锋锐容貌。
摩天轮越升越高,能望见密密麻麻的仿生人蚂蚁似的向他们进发。
贺逐山微微垂眼,余光却瞟着阿尔文的背影。他站在蒙尘的玻璃窗边,“晨曦”晕化了他的轮廓。
贺逐山拆开一颗猕猴桃味硬糖,放到嘴里慢慢品味,忽然含糊不清地喃喃:“‘这一刻,我变成了死神,成为世界万物的毁灭者。’”
世界毁灭之时,我坐在摩天轮上,和另一个痴疯的灵魂一起,这就是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