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使老人看上去温润和善、平易近人。但水谷苍介深知,他的残忍与自己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是站在白骨堆上的独裁之君。
本杰明·阿彻听到了动静,但他没有回头。他继续调试他的模型:“好久不见,水谷。我猜你突来拜访,并不只是为了找我喝一杯下午茶。”
水谷苍介掩上大门,视线下意识向右一飘——
本杰明·阿彻的床边有一具胶囊仓,椭圆形的内部空间里填满了特制营养液。那女孩的尸体数十年如一日地保存其中,从不腐朽,仿佛只是安然睡去。
忒弥斯天生患有中度黑色素缺失,因此她的头发、皮肤、指甲都呈现出清淡的冷白色。但若再仔细一看,你便会发现,女孩的脸颊、手臂、小腿上都长有黄豆大小的疮肿肉瘤,眼球一样“咕咕”滚动着,仿佛几百只米虫在血液里钻弄。
那是觉醒第二阶段蘑菇期的身体畸化特点。
胶囊仓上部连有精神领域环境稳定器、人格备份芯片、神经意识传输控制器,数十个软质连接管八爪鱼般笼罩着女孩的头部。雪白的皮肤下,脑组织微微发光,还在呼吸般“一收一缩”——忒弥斯的大脑并没有完全死亡。
不远处的虚拟投影中,几块屏幕在播放视频。那是忒弥斯的精神领域,白发铺地的女孩正坐在窗边看书。
水谷苍介收回目光。
“您的进展如何?”他没有回答问题,反而另起话头,本杰明·阿彻并不在意,靠着轮椅伸了个懒腰。
脊柱骨骼“嘎吱”作响,他盯着进度条:“正在上传数据……你来得巧,我有种预感,你将见证第一个‘新人类’诞生。”
水谷苍介坐到下沉式客厅里:“尤利西斯来找我了。有人进入了阿瑞斯之都的地下基地。”
庞大的“赛博意识”数据上传完毕,人格开始拟合。
这需要一段时间,本杰明离开控制台,在酒柜里挑了瓶干白。
自动轮椅顺着斜坡驶停在水谷苍介左手边,本杰明往高脚杯里倒入冰块和利口酒:“我看到了,网络监墙检测到外部访客。不过,要不是你提起地下基地,我都快忘记还有这么个地方。”
水谷苍介接过“父亲”递来的酒:“进入基地的人是Ghost,伊甸的觉醒者。据说他拥有两个异能,能在吸收外来的精神元腺体后和其共存,而不产生排异效应。”
本杰明认真聆听,同时点了点头:“是吗?非常有趣。放在以前,我一定会请他来实验室做客……但现在,他对我来说,和路边的一只蚂蚁没有任何区别。”
“您以前对这个项目抱有巨大的热情,好奇那些畸化细胞为什么可以无限生长繁殖,水母似的‘永生不死’。但现在,这个项目变得相当边缘化……”
“什么是真正的永生?”本杰明·阿彻忽然轻声打断,“‘长寿’就是真正的永生吗?人类太脆弱了,即使寿命没有尽头,但只要轻轻地一碰、轻轻地一推,血肉之躯便会在须臾间分崩离析……大自然是一个失败的发明家。”
他坐在阴影里,背对阳光:“确实,我曾经醉心于与变异体有关的生物研究,在阿瑞斯的地下基地投入了不知多少心血——阿尔文,那个与众不同的实验品,我天真地相信我会在他身上找到答案……直到那个仿生人自杀,这给了我当头一棒。”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背叛我,但我终于认识到,人类的脆弱与怯懦与生俱来,这种低级已然成型,无法修改——但我可以比大自然做得更好。”
老人话锋一转:“水谷,我知道你在废弃工业区的所有动作,我知道你想做什么。”
水谷苍介微微一怔。
本杰明笑了笑,示意他别紧张:“‘造神计划’,不错的名字。你从小就嫉妒那些集中营里的‘觉醒者’,羡慕他们花样百出的‘异能’。不必否认,我看得出来。我把阿尔文交由‘忒弥斯’抚养的那段时间里,你经常会在卧室中撞见他们。你看他的眼神相当复杂……我知道那是羡慕与嫉妒——你把‘变异’视作更高级的进化。”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遇见你时,你正在小布鲁克林区的垃圾巷里杀人。那些不入流的小混混围住你,要你乖乖交出刚兑换的赏金。”本杰明·阿彻抿了口酒,眯起眼睛,仿佛在回忆往事:“你还不到12岁,但你赤手空拳,把那些人高马大的成年人揍得浑身是血,哪怕已经被人打得嘴鼻歪斜,依旧像条恶犬似的撕咬对方不松嘴……你以为我为什么收养你?”
“凶狠、偏执、癫狂,对权力怀有近乎不可理喻的迷恋。我们是一类人,孩子,我们一模一样。进入达文后,你立刻清算仇敌,将那些欺弄你的‘下等人’亲戚、黑心二手商人、背后捅刀的赏金猎人都以罪名下狱……我当然知道你的小动作,但我没有阻挠——欣赏你的睚眦必报,这是成事的魄力。”
本杰明说:“你受够了与生俱来的侮辱与歧视,受够了被人看低、被人踩扁,所以你慕强,你渴望掌握一切,你不允许有人压你一头——‘觉醒者’却做到了。这是你为什么从我手里要走阿尔文,在我准备将他和集中营里剩余的所有人一起处理掉的时候。”
水谷苍介没有反驳,他轻轻摇晃酒杯,看着淡金色酒液荡出水波,神色不清,仿佛在思考本杰明·阿彻对他究竟有多么了解。
他的这位义父说:“阿尔文拥有S级特殊类异能‘据有’,可以夺走他人的异能。你将他视作‘觉醒者’中最强大的敌人,既然不能成为这样的存在,你就要摧毁他,掌握他。所以你删改他的记忆,用梦魇、疼痛、惶恐折磨他,看着曾被你视作眼中钉的嫉妒对象成为你座下走狗,任你驱遣、任你责骂,这对你来说,比你在他身上进行的任何实验都更有意义。你是这样的人,从不改变。”
本杰明·阿彻笑起来:“你想把自己改造成觉醒者。”
水谷苍介也笑:“您都知道了。”
“为什么呢?”
“我天生患有血功能障碍,时日无多,我想要健康的身体,想要无限愈合的能力……想要进化,永生。”水谷苍介毫不掩饰。
“我理解你的想法,”老人拍了拍身下轮椅,“就像我一样。我出生就是天之骄子,是‘丸滨’集团老板的独生子,却偏偏命带残疾,一生都坐在轮椅上。”
本杰明说:“那时‘达文’还未诞生,‘丸滨’在和其它公司巨头争抢提坦市的统治权,每一次上流聚会,我都被迫坐在角落,忍受那些愚笨肤浅的少爷小姐的轻薄和嘲弄。”
他说:“我愤怒、怨恨,责怪命运为何如此不公,但我发现怨天尤人于事无补——老天剥夺了我直立行走的机会,却给了我一颗远超常人智慧的大脑。于是我研发出一代又一代销量惊人的智能义体,收购竞争对手,成立‘达文’,成为提坦市真正的主人……再没有人敢议论我是瘸子还是跛子,是小猫还是小狗,没有人敢对着我的轮椅指指点点。”
“即使我没有植入最高级的腿部义体,即使我一生都坐在轮椅上,但这不影响我是义体之父,是仿生人之父,是提坦之父,未来更会是‘新世界’之父。这就是权力,我的孩子。”
本杰明·阿彻将酒一饮而尽。
“你有野心,也有不择手段的狠毒与决心,这很好,但你的方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