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鸣忽然问:“在想什么?”
辛夷回神,他盯着驾驶座靠背:“在看那些仿生人。”
沈鸣说:“你怎么看待它们?”
辛夷没有说话,但他脑海里忽然跳出一个词。
这个词出现得相当突然,没有程序运算痕迹可追踪。
“同胞”,辛夷想,我们都是人类的仆从,被压榨的奴隶。
但自检系统很快反应过来,删除了这段意外的数据紊乱。
沈鸣的家相当气派,坐落在半山腰上,原野与花丛中簇着那间小城堡般的洋楼别墅,几个仿生人园丁正在打理落入喷泉池中的暗黄秋叶。
黑色轿车驶入停泊区后,辛夷率先下车撑伞,为沈鸣挡雨。他们一前一后沿石阶走入大厅,沈鸣将辛夷需要完成的工作、要遵守的规矩一一告知。
关于厨房、杂物间、洗手间、会客厅、书房、议事厅、工作室具体在哪,一家上下有哪些复杂的任务和调度需要管家安排。哪些仿生人要负责清洁工作,哪些仿生人要负责日常起居,哪些仿生人是家庭医生,它们得时时关照沈夫人的身体健康。
“还要陪我的女儿读书玩耍,”沈鸣说,“她和她母亲一样,身体不好。”
女儿沈琼很安静,打开房门看了他们一眼。她露出一点笑,对父亲点了点头,算作“你回来了”的招呼。但辛夷的检测结果显示,那笑里有60%是憎恨,27%是厌烦,剩下3%是担忧。
辛夷有些疑惑。
辛夷当晚便接入了整座沈宅的内部管理系统,关于沈家的一切几乎都以数据流的形式出现在他脑海。沈鸣夫妇住在一楼,沈琼在二楼。书房、影音室、会客厅、活动室等房间占据着二楼、三楼,四楼只有一间阁楼。
资料显示住在那的人叫沈琢,未满11,算是沈家的小少爷。但关于他的生活习惯、饮食偏好、私人要求等内容一概缺失,仿佛辛夷只要保证他别死就好。
辛夷犹豫片刻,还是走上四楼,轻轻敲响沈琢的房门。
他敲了一遍又一遍,屋内却没有任何动静。辛夷疑心对方是否已经入睡,正要离开,背后却“吱呀”拉开一条缝。
一只漂亮的黑眼睛谨慎地打量他。
辛夷顿了顿,他在那眼神里检测出“惊惧”、“惶恐”、“防备”和“不安”,于是他慢慢半蹲下来,像靠近一只流浪街头的小狗一样,柔声说:“我是新来的家庭管家,日后将负责您的生活起居。您有任何需要,都可以随时呼唤我。”
沈琢轻声说:“我没有任何需要。”
“您一定有的。比如明早您想吃些什么?黄油面包、鸡肉沙拉、玉米蒸饺,或者皮蛋瘦肉粥?”
沈琢顿了顿:“随便,我都可以。”
“您一定有喜好的。”
沈琢说:“我没有喜好。或者,你可以去信息库里查查沈瑜的喜好。”
他只有10岁,还没到抽条的年龄,就算站着,也和半蹲下来的辛夷一般高。辛夷便那么看着他的眼底渐黯,检测到“孤独”、“怨恨”、“委屈”、“不解”以及“悲伤”。
这是他“诞生”以来,接触到的最复杂、最沉重的情绪,却偏偏来自一个孩子。
那少爷“啪”一下把门关了,险些甩到辛夷脸上。
辛夷起身,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再没动静,辛夷决定离开。
可他刚下两节楼梯,却敏锐捕捉到极轻微的一声“吱呀”:有人悄悄将门拉开了,正从背后打量他。辛夷站住,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就那么耐心而安静地等待着,直到沈琢问:“你叫什么名字?”
辛夷没有名字,他就只是管家,或者“009”。第二天早上为沈琢准备的早餐是烤三文鱼面包卷和奶油汤——辛夷去查了信息库里沈瑜的喜好。
一冷一热,沈琢吃得很不舒服,但他还是一扫而尽,主座上,沈鸣便难得对他流露出一点冰冷以外的颜色。
日子有条不紊进行下去,沈鸣鲜少着家。管家的工作对辛夷来说相当轻松,他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成序。手头的任务全部完成后,辛夷会一板一眼坐在沙发上等候指令。这确保沈家的任何人如有吩咐,都能在第一时间找到他。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入定一般,也不觉得寂寞。
只有四楼阁楼的门“吱呀”开启时,辛夷会忽地抬起眼皮向上看。他知道是那只“小狗”伸出了爪子,辛夷想,沈琢非必要不出门,除了拿走放在他门前的餐食,他能成日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一声不吭。
或者除了他的母亲喊他。
那天辛夷正在沈琼房中完成“陪她读书玩耍”的日常任务——但辛夷时常觉得这一任务毫无必要。女孩展现出的冷静与成熟远超她的年龄,她根本不需要玩伴。
于是在沈琼完成学校功课,调试某个数据建模时,楼下忽传来吵闹动静。某只瓷瓶被打碎了,一些重物被乱砸落地。尖叫声和骂声,辛夷立刻动身。
他赶到楼下时沈夫人还在歇斯底里,但沈琢已走出主卧,掩上房门,并给家庭医生让出一条路。他面无表情看了辛夷一眼,与他擦肩而过,辛夷却瞥见他耳下三道刺眼的抓痕。
人指甲挠出来的,又深又长。
辛夷处理完沈夫人日常的惊悸发作,拿着药箱走上四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