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清晰地记得当时的场景。他带着一身难辨的血腥回去,正遇到师父派弟子来传唤。他甚至连身上的衣服都还来不及换,就已经被急急地传唤了过去,心中只想着,自己身上的味道总能够被房内那常年熏着的檀香给掩盖大部分的,再加上师父如今虽然在外头时还算精神,但人又哪里有不老的呢?他作为贴身弟子,自然是明晓师父近几年的身体状况的,如今入夜以后,也有些老眼昏花了,想必是看不出自己的异常的。抱着这把侥幸的心理,再加上跟前的僧人一直在催促,看起来显然是归一大师此前已经下了死命令,所以才会这样着急,他到底是不怕地就这样前去了。他还记得那个夜晚,师父就坐在这案桌之前翻译着佛经,面上的神情一如既往的严肃而冷定,看着好似一尊供奉在佛堂之内的朱漆造像。然而那一夜,他却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师父如今着实还是有些许古怪的,所以在进去的前一刻,到底是紧紧地握住了藏在僧袍里头的东西。他在回宫前,那个像狐狸一般的男人许给自己的东西,保证这药下去的时候只会让人看起来好似是生病一般。他那时候本就如同惊弓之鸟,如何会相信这个此前跟自己毫无交集的男人的话?然而却只听得那个男人不紧不慢地跟他说: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假如你不想自己刚才干过的事情被就此揭发的话。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调很轻,甚至还带着几许上扬的意味,听起来有些漫不经心,然而却无疑给他带来了巨大的震撼,当即已经立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的东西是真的。这个男人……这个男人究竟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做的那些事情的?才这样短的时间里头,他也不过是才刚刚赶回宫,如何这个男人好似如影随形地跟着自己,又好似拥有着千里眼顺风耳一般,让他总感觉自己的行动都在被监视着,无论如何也寻不到一个逃脱的办法?好似是看到了他面上那带着几分惊恐的神色,那个男人却是笑了起来,不知道是否是在嘲笑他的傻气和那面上鲜明流露出的杀意,一边只维持着那散漫的语气继续说道,“放心,本庄主不会害你……亦或者是说,本庄主对害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并不感兴趣。”他这句话说得狂妄,然而呆呆地伫立在楚月跟前的他也是这时候才突然间从他的自称之中想到了他的身份。堂堂心虚难当而如今,自己犯下的可是弑杀同门师兄的罪名,师父又如何可能不感知到?凭借着师父的做派,若是发现自己弑杀了师兄,定然是要亲手将自己送入天牢的。到那个时候,自己的什么就都毁了。不可以的,自己的人生这才刚刚从与自己竞争最为强劲的师兄的死后开始,如何可能让他就这样也随着一起陪葬?不可以的,不可以的……一时间脑子里头充斥着都是这句话,强烈的求生几乎是在顷刻间便已然充斥了他的大脑,引得他竟然已经无法思考起来。那握着弑杀师兄时的骨刺的手如今还记得那时候的手感,让他感觉害怕却又着迷,几乎已然到了一种不疯魔不成活的地步。那个狐狸样的男人从始至终都只是站在他的面前这般带着几分笑意看着他,好似知晓自己的提议不会被人拒绝,见得他如今神色变幻以后,这才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怎么样,已经想好了吗?”几乎是鬼使神差的,他已经朝着跟前那有着一张狐狸模样,分明是那样的散漫轻佻却又让人感觉到一种不容置疑气息的男人点了点头,转而将手中拿着的那个纸包藏入了自己的袈裟之中。夜幕之下,那个唤作楚月的男人的五官并算不上明朗,他也无从辨别他此时此刻面上究竟呈现着什么样的表情,只能依稀窥得,那唇角微微往上翘起,勾起的弧度带着一股势在必得的味道。他在弑杀慧能的时候,心中只是感到愤怒和惊讶,以及那对自己前程会因此遭受到影响的恐惧,然而奇怪的是,在面对这个男人的时候,明明才不过对了三两句话,他已然能够感受到那样清晰的恐惧如今正从自己的脚底心一路往上直冒着,几乎快要攀上了自己的脊梁骨去。冷不丁地回转过神来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走远了,自己也缓慢地挪移着步子,回到了佛寺,继而来到了这里。那一时候,慧安其实也觉得自己是否是被什么东西给控制了,不然如何会做出这般疯狂的事情来。在弑杀了自己的同门师兄以后,又在外人的建议之下就要弄死自己的师父?这样的决定对于他来说的的确确显得有些太过于荒诞了,让他一时半会竟也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自己,只能在师父的跟前静静地站了许久,而后才好似终于决定了什么一般,张嘴轻轻地唤了一声,“师父。”这一身唤迟迟都未曾有回应,跟前的师父依旧在案桌上专心致志地翻译誊抄着那难懂的经文,分明是听到了的,然而却连眼皮子都未曾抬一下。或许是因为心虚的缘故,那一刻分明室内亮着明亮的烛光,映照着整个室内都亮堂堂暖洋洋的,但是慧安却只感觉到了彻骨的寒冷,引得他手脚都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还好身上的袈裟足够宽大,也足够遮掩他那明显不自然的举动。在再度等待了少许时间以后,慧安才强行压制下那有些颤抖和沙哑的声色来,再次状若自然地张口轻声唤了一句,“师父,弟子回来了。”这一句话落下以后,归一大师手中的笔尖这才眼见得轻轻一顿,最后到底是停下了。只见得他将手中的笔搁置在了一旁的笔架之上,转而抬眼望向他,那如同鹰隼一般凌厉而洞悉一切的目光随即落到了他的身上,好似是在打量着些什么,并没有马上开口。慧安被他的这眼神打量得有些心惊胆战,差些连手中攥着的那个小纸包都要抓不稳了起来,连忙又牢牢地在手中抓紧。不知为何,他心中总觉得跟前的师父似乎是知道了什么,但是看着又好像并不知道。既然师父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可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头知道,又如何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到底是自己想得太多了,还是其中真的有什么环节出现了缺漏和错误,让自己暴露出来了?短短的一端沉默的时间里头,慧安的脑子里已经掠过了无数种可能性,但无论是哪一种,都已然使得他将手中个纸包越抓越紧,手心里发的汗水黏腻,几乎快要将那纸包的外壳浸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