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
清晨的五点半,天还没亮,清冷的空气中泛着薄雾,闻起来有水珠的味道。
周远洋拿起竹编的扫帚,开始清扫庭院。他戴着一顶毛线帽,发茬在耳后露出,像庭院里消失的青草。大树的叶子其实早就落光了,院子也没有什么明显的脏污,但他认为他每天清扫的不是院子,而是蒙在自己心上的一层薄薄的灰尘。
他在这个静修中心住了三周多了,暂时办了休学。越来越频繁的恐慌发作让他没办法继续上课,有时候在人群里走着,他突然会呼吸不上来,好像有人扼住他的喉咙,要把他的胸口压扁。
他明明站在室外,但是却有种逃不开的感觉。
去看过几次医生,心理医生建议他休息,做冥想。他拿到一些葯,吃过一次就放弃了,那些葯让他昏昏沉沉,像个头脑停滞转动的殭尸,忘记从人间返回坟墓。
不过他到了山上之后,真的感觉好多了。每天吃很少很乾净的食物,早早起床也早早入睡。打扫,有时候是帮忙煮饭,每天跟着一位僧人静坐两次,清空大脑里的念头。僧人的寺庙就在精修中心旁边,他也去做义工,协助寺庙管账——反正他很擅长数学,他要做的只不过是把很多零钱和线上的捐助匯总,记录清楚,再念给方丈听罢了。
至少他在这里找到了暂时的平静。
两个月前,他和安霖分了手,她突然说自己有喜欢的人了。
周远洋问她,「你在开玩笑吗?」
「没有,我没在开玩笑,一直在开玩笑的人不是你吗?」
听到安霖这么说,周远洋突然意识到安霖应该是知道了什么。他一时讲不出话来,只是略显愤怒地看着她。
「你在说什么啊。」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安霖的声音在颤抖,她可能在克制着自己不要哭出来,「你不要以为我们不在一个学校,我们就没有共同认识的人,关于李泽靖的事情,你应该很清楚。」
虽然惊讶,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真实到来的时候,周远洋觉得自己陷入一种近乎寧静的停滞状态。他看着安霖,感觉她很陌生,甚至他觉得自己都变得非常陌生。
「如果你没有什么要说的,我就先走了。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安霖抓起自己的包,猛地站起来,椅子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鸣叫。
「你要听我解释吗?」
「我不想,反正你也不会跟我讲实话,」安霖丢下这句话,「你知道吗,是我不想再骗我自己了。」
他看着安霖离开那家咖啡店,却没有一点勇气追上去,然后像往常一样,再次用他的谎言搪塞她。安霖又不傻,他没办法和安霖做爱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每次他都会找到一大堆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藉口,直到安霖都放弃了尝试。
他不是丧失了对女性的性慾,它们还存在,只是被一种巨大的愧疚感掩盖掉了。他在网上查阅,确定自己喜欢女人的身体,男人的身体,也许过一阵子他还会发现他喜欢各种各样的身体。但实际上他爱着的身体却只有那么一个。
他也不带安霖回他的住处。安霖抱怨式的问过他为什么,每次他们都要去住酒店,难道不浪费吗?周远洋说这样比较方便,他的住处太小,也不够舒服。安霖会说,「我去过的呀,高考前我在你那住的几天,感觉也没有你说的那么糟糕吧。」——周远洋就会没办法接这种话,因为这让他想起那一次,他把李泽靖赶走。这让他更想保留下那个房间里,和李泽靖完整的记忆。
自从周远洋住到山上,给安霖传过几次讯息,向她道歉,他说以后会再和她解释,但除此之外也没什么能说的了。他发去那些消息,是因为他不想失去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但转念一想,如果不想失去朋友,那为什么明知是错误,还要和她恋爱呢?
安霖也没有回復过,她应该是伤透了心,一直都是这样,她生起气来就是这幅冷酷的样子,拒绝一切和谈与沟通。不过周远洋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责怪她什么,他真实的心要比她冷酷一万倍吧,不然他怎么会把身边的人都利用了一遍,像是故意似的,把所有的关爱自己的人都赶出了自己的生活。
伍煒也是。他决定不参加任何实习,也不会去找工作,他喜欢吉他,想和他姐姐一起做事。伍煒说他想清楚了,自己根本就不适合做什么医生,虽然他有副好脑子,但要用在别的地方。
自从伍煒搬走后,他和周远洋之间的关係也渐渐疏远了,周远洋一直不确定,是因为伍煒搬走影响了这段友谊,还是说从李泽靖搬走的时候,伍煒就已经认为自己不值得信任了。
他们简单地道了别,说有时间再一起玩。也许是伍煒的新生活很忙,周远洋没有接到过他的电话。
伍煒曾是他社交圈子的粘合剂,刚进大学的时候,作为前辈的他总是带着周远洋一起去各种新的地方,认识别的学校的朋友。和大多严肃勤奋的医学生不一样,伍煒带他结识的朋友大多是艺术生,周远洋喜欢他们的穿着打扮和随性的表达,能和他们聊的东西也更多。不过还没等自己和其中任何一个人变得更亲密之前,伍煒就已经离开了,周远洋好像也没有什么理由再回到那些圈子,也提不起什么劲头来。
那段时间,周远洋也通过学校的安排去附属医院见习了十天,他没有任何实操经验,进了医院之后连液体瓶也不会换,只是跟在外科医生和护士的屁股后面转来转去,小心不要让自己挡到别人的路。后来他找到几件能做的事,看吊瓶的标籤,盯着呼叫灯,提醒护士们哪个床位的病人该换吊瓶或者该换药了。有时候太间,他就去帮忙倒垃圾。
即使以后做了外科医生,工作也许就是如此乏味。原本觉得例行公事的实习,拿到盖章档带回给学校就可以交差,但到他实习结束的前一天晚上,外科突然送进来一位病人,因为情况太糟糕,所以被安排在原本他住不起的私人房间内。等周远洋注意到这个病人的时候,他发现没有医生去查房,也没有护士去关照家属,也许大家能做的事情都做过了。他站在门口,听到的只有压抑的哭声。
门虚掩着,他轻敲,推门进去,门廊处的地面上有两个带血的纸团,他不知道是该捡起来还是踢开就好。有人哭着,还低声地念叨着什么,周远洋闻到一股又甜又腥的味道,让人感觉有点反胃,这气味竟然没有被消毒水的强烈气味盖住。
「请问」他穿过门廊,正准备开口,却被床上的那一幕惊得停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