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朕不说,老师不说,谁会知晓?世人只会知晓是郭勤威贪功冒进,致使天威军惨败,关内道六州丢失,到时候,郭勤威和天威军就会变成大周的耻辱,谁会为耻辱翻案?而且,等朕拿回了权力,朕就会从突厥手里夺回六州,断不会让百姓一直沦落突厥铁蹄之下。”
隆兴帝信誓旦旦,卢裕民只是惨白着脸摇头:“圣人三思啊,这非仁君所为。”
“仁君,什么叫仁君?一个空有仁慈之心,却无半点权力的君主,也能叫仁君吗?仁君,不仅要仁,更要是君,老师,朕如今,连任命你为左仆射都做不到,朕还像个君吗?”
卢裕民老泪纵横:“太后牝鸡司晨,固然可恨,但圣人不能因为恨太后,就抛却将士,抛却百姓……”
“将士?那是效忠阿娘的将士,百姓,朕只会苦他们一阵子,不会苦他们一辈子。”
卢裕民怔愣,他望着他的学生,一时之间,竟觉得陌生到无言以对。
隆兴帝愈发烦躁:“老师,朕等不了了,朕看了很久舆图,反复思量,才想到这个办法,这个办法,虽然狠毒,但绝对能一击致命,老师,你相信朕。”
卢裕民只是身体战栗,不发一言,隆兴帝见状叹气:“老师,你是朕最信任的人,所以朕才与你共谋大事,罢了,你若不愿意,朕自己去联络突厥。”
“不。”卢裕民抬眸,惊慌阻止,他脸上神情痛苦万分,半晌后,他终于道:“圣人不能脏了自己的手,这件事,就让臣去做吧,今后就算事发,所有罪责,都由臣一力承担。”
他总算答应,隆兴帝嘴角浮现一丝浅笑,笑容天真,又残忍,这个十七岁的少年胸有成竹地吩咐着:“老师,丰州刺史裴观岳,野心勃勃,此人可以利用,还有中郎将沈阙,朕的表兄,他对阿娘一直颇有怨怼,他也可以利用,你去找他们,让他们帮你,他们会答应的。”
隆兴帝早已计划好了阴谋人选,他将自己计划对卢裕民全盘托出,卢裕民仍然心惊肉跳,他问隆兴帝:“若突厥胃口太大,拿了关内道六州后,仍然不愿退兵,反而联合裴观岳,南下直逼长安,那该如何?”
“不会。”隆兴帝一口否定:“对于尼都可汗来说,大周太大,他吃不下,就算吃下了,他还要耗费百倍精力来与大周残余兵力作战,这个买卖,不划算,倒不如依照盟约,只吞下关内道六州,六州有百万人口,够他用了。而裴观岳,姑且不说他的妻子儿女都在长安,就说他这个人,虽然野心勃勃,不择手段,但他不是一个蠢人,他投靠突厥的话,会被天下群起而攻之,所以他还不如装作在宁朔力拒突厥,做大周的英雄,那样,他除了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外,还能赚一个青史留名呢。”
这个计划的参与人选,隆兴帝早就观察过数百遍,所以他十分自信尼都可汗不会南下,裴观岳不会背叛,但他最后又道:“当然,若裴观岳真的背叛朕,导致突厥直逼长安,那也只能说朕运气不好,朕赌失败了,但是命运,不赌一赌,谁知道会如何呢?而朕,宁愿做一个失败的赌鬼,也不愿意做一个无能的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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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兴帝将一切和盘托出,太后已然瞠目结舌,半晌,她才反应过来,她嘴唇都开始哆嗦,眼泪夺眶而出,一个又一个的耳光不断抽到隆兴帝如玉的脸上:“你是人吗?你简直畜生不如!”
隆兴帝牙齿沁出血迹,他哈哈笑道:“对,朕就是个畜生,还有猫鬼一案,沈阙要谋害阿娘,那件失窃的榆翟,也是朕拿给沈阙的,是朕,想要阿娘的命!”
“你……你……”太后痛心疾首:“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相较于太后的激动,隆兴帝反而十分平静,他咯咯笑着:“阿娘,朕一直是这样,没有变过啊,朕是你的儿子,你的太后之路,是踩了多少尸骨上来的?朕也是阿耶的儿子,阿耶是怎么扮猪吃虎,虐杀他养母的?朕是你们的亲骨肉啊,你们俩,有哪一个是良善之辈吗?你们二人都这么狠毒,怎么会觉得能养出一个良善的儿子?哦,阿姊倒是良善,她死了啊,她连死亡,都被你们利用来推行新政,呵,她才不像是你们的女儿呢!”
太后悲愤到几近咬牙切齿:“你……你这禽兽不如的东西,吾与你阿耶再怎么狠毒,也没有卖国!你配当皇帝吗?你配让百姓唤你一声‘圣人’吗?”
“为什么不配?阿耶明知道阿姊不是郑筠杀的,不还是掀起太昌血案,杀了数万人吗?难道那数万人,不是他的百姓?他都能被呼做圣人?朕为什么不能?”隆兴帝哈哈笑着:“自古成者王,败者寇,什么卖国?什么百姓?朕要是成功了,将来史书上,也会写朕是拨乱反正的中兴圣主!除此之外,还会夸朕忍辱负重,一举夺权呢!”
太后气到身体发抖,她抄起案几上的案牍就往隆兴帝身上打去:“你到现在还不知悔改!你配做圣人?你连人都不配做!”
隆兴帝被打到额头破损,殷红鲜血流下,淌过他的眼眸,让他形同鬼魅,他笑道:“阿娘,朕为何勾结突厥,为何弑杀亲母,这都是拜你所赐啊!”
太后愣住,隆兴帝道:“从小你就教朕做一个圣人,朕不能有自己的喜怒,不能有自己的哀乐,朕就是你打造出来实现你梦想的工具,你和阿耶,一个比一个狠毒,却要求朕做一个圣人,你扪心自问,你是圣人吗?你都做不到,凭什么要求朕做到?朕从你这里,得到的只有无尽的罚跪、苛责、恐吓,你明明是朕的生身母亲,可你还不如卢裕民对朕好!朕根本感觉不到你对朕的爱,朕如何相信你会还政于朕?你不会废了朕?朕为了自保,才勾结突厥,弑杀亲母,究其原因,难道不是拜阿娘所赐?”
太后已然愤怒到痛哭失声:“你说一切拜阿娘所赐?你说阿娘不爱你?你四岁时重病,是谁衣不解带照顾你的?你十岁时被江州王派的刺客行刺,是谁推开你、用身体挡在你面前的?是你口中不爱你的阿娘!阿娘为何要你做圣人,那是因为阿娘与你阿耶杀戮太重,将来后世定然毁誉参半,阿娘想你做一个人人称颂的仁主,千年万年,提起来都是一片赞誉,这也有错吗?”
“当然有错!”隆兴帝反驳道:“那是你的想法!你有问过朕吗?你总想让朕变成另一个阿姊,但朕不是阿姊!朕就是如你与阿耶一样,自私、残忍、狠毒的人,朕变不成阿姊!”
太后咬牙,她瞪着隆兴帝,但隆兴帝的脸上,找不出一丝的悔意,她蓦地心灰意冷,颔首道:“好,没教好你,是阿娘的错,你我母子,多说无益,就让一切,在今日结束吧。”
隆兴帝不屑一笑,他踉跄着起身,将惠妃的盔甲拿了过来,然后端坐于地,将盔甲放在膝上,此时此刻,他宁愿让这段畸形的爱情陪他,也不愿再跟太后开口恳求一句。
他整了整衣衫,平静道:“是毒酒,还是白绫,阿娘拿给朕吧,反正,朕不会后悔。”
他最后说道:“阿娘,你也不用终身吃素,为朕赎罪,朕不稀罕。”
太后仿佛衰老了十岁,她扶着彩画墙壁,蹒跚起身:“你不稀罕,阿娘也会这般做。”
她扶着墙壁,慢慢走出神龙殿,直到出殿时,才身体虚软,差点摔倒在地,内侍七手八脚扶住她,她瞥了眼内侍手中端着的金杯,缓缓闭眼,声音是无尽的悲凉:“给圣人……送进去吧。”
第157章157
隆兴帝离奇暴毙,其后以不孝、悖逆等十大过被废帝号,贬为庶人,太后下罪已诏罪已教子无方,十大过和罪已诏中,为了大周安定考虑,都没有提及隆兴帝卖国之罪,但天威军家眷被放出来了,静坐的士子被放出来了,而且众人都被嘉奖,唯独他们反对的隆兴帝死了,因此谁是谁非,一目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