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肉聚餐的第二天下午,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连同安全生活科的女警们一起,将男孩送上前往长野的警车。
负责开车的是长野警察署的一名四十多岁的巡查部长,孤儿院派来陪同的陪护人员则是一位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年轻女性。
萩原研二稍微观察了一下,这名女性虽然因为经验不足,在交接时上有些怯场,但胜在认真负责。她考虑到长野县和东京的两地温差,贴心的多带了一件衣服,以备不时之需。
萩原研二看着着孩子上车,在同僚女警“萩原巡查真是喜欢小孩的好人”的打趣声中,与对方道别。
他笑眯眯的样子和松田阵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卷发男人的送别台词别具一格,举例来说,大概就是“不要在想着偷跑出去闲晃”,“别以为长野离东京很远”,“我会时不时的到长野检查你有没有好好学习”,“再被我发现乱跑的话,就不是说教这么简单了”这类的话。
松田阵平想说的其实不止这些。
——以后就要一个人生活了。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是好人,可以像爸爸妈妈那样包容照顾你。所以就算是难过,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到处乱跑,更不可以靠近危险的地方。
——没有父母的指导。一个人处理这些社会事务时,最开始的时候肯定会遇到很多麻烦。像是入学学校的选择,考试报名,银行存款利息换算等等事情,做决定前一定要在网上做好功课。
——大人的世界很复杂,特别是在涉及到钱财的时候,不要轻易相信别人的承诺。成年之前,父母留下来的钱一定要好好存好,绝对不可以轻易进行大额取用。
——长野那边他和hagi没办法时时看顾,这个世界不乏仗着自己成人身份,欺负孤儿的人渣。如果觉得受到了不公和胁po,一定不要害怕退缩,要及时寻求法律的手段保护自己。
这些太多太多的话——才是潜藏在松田阵平那一连串看似凶巴巴的教育之下,真正想说的。
然而,这些话在舌尖压了很久,松田阵平纠结良久,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他无法说出来。
这些经验固然真诚。是一个成年人基于自己的社会阅历,对于一个父母双亡、即将独自一人面对社会风浪的孤儿的宝贵建议。但它们……未免,显得太悲凉了。
松田阵平的叮嘱出自好心,是出于担心对方会在自己看顾不到的地方吃亏的忧虑。但卷发的男人也担心自己这么一件件交代下来,反而会让男孩多想。
華原澄是一个心思非常敏感细腻的孩子。他的敏感程度,在松田阵平看来,简直比小时候最内向时期的萩原研二还要难搞十倍。至少在松田阵平的记忆里,那个时候的萩原研二虽然因为父亲修车厂的失败有些沮丧,但在家长看不到地方,也没少和自己一起任性捣蛋,完全没有这个小鬼现在这副小心翼翼,字字斟酌的客气。
万一他嘱咐过度,把气氛搞得像最后一次见面,让这个小鬼以为两人从此不会相见,从而以为自己日后在长野县孤儿院,就是一个没有人管,没有人关心的倒霉小孩,然后伤心难过到做噩梦,像昨天晚上一样从梦中惊醒……
又或者,男孩误以为两人是最后一次见面后,会想到了更多的事情。毕竟他们之前对这个孩子的照顾也算体贴,几人之间关系很好。对方到了长野,按理来说他和hagi都会一定会去看看。如果被误会这是几人最后一次见面,这种前后反差势必会让人多想。
毕竟这个小鬼平日里就是一副觉得自己给大家添麻烦的抱歉样。松田阵平完全能猜到華原澄此后的想法:他一定会认为他的松田警官和萩原警官不打算来长野探望他,并不是因为距离和时间,而根本就是讨厌他。认为两位警官虽然明面上表现的温柔体贴,但其实心里早就觉得带着他很困扰。在送走他之后,开心于“终于把这个大麻烦送掉了”,并且打算从此以后互不相干,最好永远也别再见面,然后晚上伤心难过到做噩梦……
以上的想法全是杞人忧天的无稽之谈。松田阵平本来也并非这样悲观内耗的人,但以松田阵平对这孩子高敏感性格的了解,总觉得这些想法完全有可能出现在对方的脑海里……
卷发的男人越想越烦。脑海中,那天晚上那个孩子在床上默默流泪的画面,简直就像烙在他视网膜上一样,怎么都甩不掉。
松田阵平把自己的电话号码抄写在纸上塞给对方还不够,一定要盯着小孩把这份电话号码完整背下,并且考了足足三遍才罢休。
这边,卷发的男人自顾自的教育着小孩。旁边,警视厅安全生活科的女警已经于长野警察署和长野孤儿院完成全部的交接手续。其中一名生活科的女警轻轻以手掩嘴,向旁边的同伴靠去,“这个人也是负责交接事务的警察吗……他好像不是生活科的吧……”
“好像是机动科的?”
“诶?——那个机动科?”
“怪不得那么凶的样子……一线的人啊。”
“但是同样是机动科,萩原巡查就很温柔啊。——啊。他看过来了,莫非是听到了?”
“——诶诶?好可怕的眼神——糟糕,不会真的听到了吧。”
自己的一片好心反而被人吐槽,卷发的男人不耐地啧了一声,表情略显郁闷。而旁边的萩原研二看到好友吃瘪,没有一点为好友解围的意思,他以手捂唇,却依旧掩饰不住口内“噗呲噗呲”的闷笑声。
这种情况已经是两人从小到大屡见不鲜的戏码。松田阵平虽然内心善良,但因为不擅长表达,又加上总是喜欢戴着墨镜,表现出一副略带痞气的样子,所以偶尔会闹出乌龙,吓到不明情况的普通人。
这本来不过是一件小事,松田阵平也不可能真的和生活科没有恶意的女警们计较。卷发的男人只是下意识地抬了抬自己的墨镜,掩饰了一下在好友面前丢脸的尴尬。
“松田警官。”
突然,卷发的男人听到有人呼唤他的名字。
原本坐在车内,安静听着对方教育的男孩轻轻地笑了起来。
这是松田阵平这两天来,第一次看到这个孩子的笑容。
它轻盈干净,像春日蓝天下绽放、雪白色的山樱花一样。这种生长于日本高海拔、寒带林中的野生樱花因为缺乏人工栽培的原因,相比市区公园观赏性的八重樱和垂枝樱孱弱瘦小,无论是花形和花色都逊色许多。然而,这样的花也有独特的魅力。
每年的山林赏樱季,这种深山中的山樱林都会尽情的绽放。在湛蓝色晴朗天空的照映下,那些细小的纯白的花朵簇簇地缀满枝头。盛开的花朵和山林天空交相辉印,对比出明丽而干净的颜色,带着一种生机勃勃的、感动人心般的灿烂之美。
“再不停止说教,恐怕要被当成真的恶人了吧,松田警官。”微笑着的男孩打趣道。
卷发的男人吐槽,“你以为我是为什么才被这样笑话的?”
男孩看着他,“我知道哦,我全部都知道,包括松田警官别扭的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