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黑雨呼吸一滞。
他耐心地一遍遍重复“不怕”、“不怕”、“不怕”,像在雷雨夜,安抚着教给恐惧的小孩子这世界的真理。
眼前这个少年,眉眼矜贵,穿着定制西装,佩着从佳士得拍下的珠宝胸针,站在浦江一座私人游轮的露天甲板上,仿佛这只是他异常普通的一天。
他回答地异常坚决,也异常从容。
“不怕。”
以至于她恍然听见了这两个字坠地时,有撕破夜空的、沉重的、雷声般的巨响。
“啾——嘭!”
远远地,甲板上的人群欢腾起来。
周黑雨回首望去,只见浦江的上空骤然被点亮。
无数流星汇聚一般的金色烟花在空中炸开,不断膨大,不断四散。
等不及烟花陨落,又有数道烟花摇着尾巴升空,交错地叠在一起炸开,它们的光辉立即占据了举目可及的整片天空,将船上人们照耀得如同身处白昼。
金色,浓重的金色,巨幅的金色,流金一样的金色,布满镜廊穹顶的油画般的金色。
不断有未绽开的烟花,像流星被火药射入空中越飞越高。
在连续的“嘭嘭嘭”声音中,周黑雨的心沉下去。
金光辉映之下,世界好像一个翻转过来的沙漏,反射光幻陆离的七彩光辉。而她置身其中,从身到心,都眩晕无比,被裹挟着失控地倒头滚下去。
她想起在学校,陈漠河那些异乎寻常的勇敢事迹。
开学第一天,当她还纠结于自己的自来卷会不会被老师接受的时候,他就敢就染一头白头发,谎称是少白头,挑衅一般地对林顺顺笑。
她囿于年级禁止在校服上涂画的规定,只好将校服反过来穿,陈漠河就敢堂而皇之地将张扬的红色涂在背上。
她在学校画画尚且要偷偷摸摸的时候,陈漠河甚至敢把一只白毛阿拉斯加犬放进校园里,唆使它吃掉自己的志愿单。
她不敢早恋怕被发现,也怕影响成绩,但陈漠河就能在那个黄昏的下午,在敲门声不断迫近的时候,诉说“我喜欢你”。
他不怕被拒绝,不怕犯错误,不怕被惩罚。
在他的世界“不怕”就是真理。
原先的世界瞬间被扭曲,被旋转,被剪碎,被重新拼接,被打破重组。
周黑雨在失控的坠落中想,她害怕失败,害怕失败后的一无所有,或许……并不是因为她懦弱、也不是因为她胆怯,只是因为,她本来就一无所有。
如果她生来就有千钟粟、黄金屋,恐惧便不再是恐惧。
这论断如此难以置信,却又是如此合理,一环一扣,每一个细节都入情入理,齿轮和螺丝之间相互契合,缘由和结果彼此映证,在逻辑上绝对完美得令她如临深渊。
于是,她恍然大悟,这才是世界最真实的样子。
甲板上的人们仰头注视着烟花,除了陈漠河,他悄悄歪过头,看着周黑雨——他害得周黑雨错过了迪士尼的烟花,这是赔给她的。
也除了周黑雨,她瞳孔里倒映出烟花,眼睛里却空茫茫什么都没有。
或者说,因为什么都有,有烟花、有浦江、有夜景斑斓的都市海京、有雾霾笼罩的小城凤玉、有两个世界、有神佛俯视人间时看到的一条一条交错的命运轨迹……所以什么都没有。
巨大的,灿烂的烟花当空坠下。
火星“噼噼啪啪”地落在江面上,立即有另一朵更为辉煌的光点,迸发出震彻天际的美丽。
这是他们眼中的世界吧?始终上映着流光四溢、纷繁多彩的风景,华丽、阔大、耗资不菲。
“唰——”
火星飘在波光粼粼的浦江上,苟延残喘后转瞬即逝,烟火声音连翻轰炸之后,江面上一片寂静。
周黑雨深深吸了一口饱含硝烟气味的凉风,道:“你不怕,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