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这不是梦,是幻境,是启动禁术后的一场后遗症,更有可能是天道陷阱。裴玄想了许多,幽黑的眼底闪过一丝阴戾冰寒的光。唯独没有想到,在这暖意融融的屋舍内,那个孩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歪着小脑袋往左边看来,那双清清亮亮的眼睛大睁着,十分澄澈天真。裴玄能清楚看见,人类幼崽那双黑葡萄般的眼里,倒映了身形高大沉静的自己。身处幻境中的少年魔头,彼时尚不知道一件事,小婴儿是最会顺杆子爬的生物,他在自娱自乐时,自己可以玩得很开心,父母千万不要跟他对视。一旦对视了……他就这样看着,那小孩子眼前一亮,像是发现了什么东西,突然兴奋起来!珠圆玉润的小身子一个颤颤巍巍的翻身,四肢安稳着地,很快手脚并用地朝裴玄爬了过去,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行为,满心满眼就像是在说“dad,iloveyou”、“iloveyouforever”、“相信你也很爱我”一般。对裴玄来说,不过三尺的距离,小婴儿爬了好一会儿。抵达后,那孩子很自然地伸出两节肉乎乎、雪白的小藕臂,像一个顽皮的登山者,爬上了裴玄僵硬的腿。世间最大的魔头不知所措,眼中阴寒防备被一击就碎,森冷的戾气瞬间化为乌有。小孩子爬上去了,再小屁股拱了拱,很自然地在裴玄怀里找了一个舒适的位子,黏糊糊地抱着,小脚欢快地晃动着。天道选中叶清的理由很简单,因为他曾与叶清见过一面,同时叶清也是幼儿园最可爱最受欢迎的崽。而一个最受欢迎最可爱的崽,要具备什么条件——非常的自来熟,非常的热情,同时也非常的黏人。少年魔头浑身僵硬——他从没抱过小孩,不知道每一个孩子是不是都这样的,浑身暖烘烘、软绵绵的,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奶香。幻境里成熟稳重的自己,似乎早已习以为常,身躯不过僵硬了片刻后,就伸出一只大掌。一言不发地拢紧了孩子。感受到父亲的抱抱,孩子更加热情,更往怀里缩,像是雀跃的小鸟儿。可是这只雀跃的小鸟似乎精力不行,片刻后,轻轻的呼吸声响起。居然就这样睡着了……?少年魔头不敢置信,身子十分僵硬,他低头望着怀里的幼崽。发现对方是真的睡着了,脑袋一歪,像是没骨头一般,全靠他的手掌托着后脑勺。偏偏睡着了,那肉肉的小手,依然能精准抓着父亲胸膛的衣领不放。少年魔头观察了一下自己的手,这场幻境不是当下,应当是两万年后,因此这正常皮肉下的手掌五指修长,骨节分明,比自己要成熟。而手掌里这张婴儿的小脸蛋儿,软软地趴在他胸口,睡得真香,也真的十分可爱。白白嫩嫩的脸庞,如羊脂玉一般秀气,又如豆腐一般软滑。这个孩子刚学会爬,还不会说话,只能简单几句咿咿呀呀,却已经用足够的态度,表明了对他全身心的信任与依赖……少年魔头露出有些僵硬的神色。他不知道两万年后的自己是什么心情,只说当下,他没有想过叶清居然真是他的血脉,毕竟他手染鲜血,宿命是为杀戮与毁灭为生。他生来更是极恶之魂、天煞孤星,一生孤独无父无母。不过修士也大多如此,父母亲缘淡薄,没有子嗣,他这般孤寡也不算什么。裴玄一生游离两道之外,杀伐果断,与天道博弈,从未体会过什么是天伦之乐、血脉至亲。他甚至不止一次想过,他会引天地之力,毁了这污浊的尘世,唯独从没想过,自己真的会有子嗣……怀里这个孩子,与他有血脉连结。连这个拥抱都十分真实。看着怀里玉雪可爱、呼呼大睡的一团,魔头薄唇紧抿,脖颈以上的下颌线都紧绷了,半边身躯僵硬如雕塑般,完全濒临不知所措又无法动弹的边缘。叶清未满半岁,实在是弱小幼嫩。全身上下几乎柔若无骨。即使是中途出现的少年魔头,都难以克制涌现了一种感觉,好似他稍微用力,孩子就会痛,就会夭折,令人不得不小心翼翼。最后孩子睡了几个时辰,少年魔头就抱了几个时辰。在无数瞬息变幻的场景中,裴玄还看到了自己单手抱着这个孩子,走过雪域蛮荒,漫天风雪中,一双眼眸漆黑,难以融入一丝光彩,唯独落在怀里的婴孩时,才勉强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暖色。他手持一柄利剑,劈开所有风雪,衣袍不沾半点雪粒。裴玄一直都那么强悍,包括他自己、仙门道州乃至天道在内,都习以为常。身穿厚重皮袄的罪族,集体战战兢兢地在他面前跪了一地,献上了忠诚。只是在裴玄冰冷的目光中,罪族首领磕磕绊绊道:“恭迎魔主,魔主若想留下,吾等上下热烈欢迎,可是奴恐小主人耐不住风雪……”雪原荒芜苍凉,他们这鬼地方常年有多冷,原住民心里一清二楚,小孩子肯定不会适应的。见魔主小心护着怀里的婴儿,他就知道了,孩子在魔主心目中的地位。裴玄剖腹取子、海瑶仙子疑似魂飞魄散的残忍事迹早也传遍了三界。天道在上啊,裴玄赫然是一柄悬在三界咽喉之上的剑,他十分危险,走到哪里都能掀起当地腥风血雨,令当地无数种族风声鹤唳。“你说什么?”裴玄面容阴沉如水,那一身渊渟岳峙的气度,谁见了,几乎都以为要一剑挥来。首领的妻子急了,扯了一下丈夫的胳膊,“你说什么话,魔主强悍如斯,少主一定也很强,区区风雪算得了什么。”强者的后代一定也是强者。不。他的孩子很弱,他能毁天灭地,与天道对峙万年,却拥有一个无比柔弱的孩子。听了罪族妇人的话,裴玄在心里道。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他身体强悍,不在乎苍茫天地凛冽的风雪,可他的孩子原来会觉得冷。原来小婴儿需要宜居的环境?少年魔头对此眼神冷漠,表示自己也是第一次知晓。可能是他太强了,也可能是天生的力量让他寒暑不侵,他从未想过这种事。他见两万多年后的自己走过冰天雪地、走过极炎之地,最后来到了仙门道州,择中了一个四季分明、适合定居的城市。云州城、叶家村,从此那令三界风声鹤唳的魔头裴玄化名为叶玄。原来如此……待叶清褪去脸上红彤彤、皱巴巴的皮,能够睁眼看世界以后,他看到的就是云州城外连绵起伏的青山河流。他并不知道,这个选址背后,是裴玄的种种权衡考量。叶清刚穿越时,对外界感官有一段时间的模糊隔绝,等到能睁眼了能听到东西了,他已经在云州城了。他曾经还遗憾过,自己不是出生在一个富裕家庭,随便哼哼两声,就有满屋子的仆童婢女围着自己转,开口喊自己小少爷。比如那些广大穿越者开局就是一手好牌。
他只有一个父亲,哼哼两声,裴玄就出现了。第一次见到裴玄,叶清就惊艳住了,小嘴长成“o”型,乌黑黑的眼珠子目不转睛——小宝宝哪里见过这么好看的人,恨不得每分每秒都在哼哼。饿了哼哼,渴了哼哼,想嘘嘘了哼哼,想父亲了也要哼哼……每一次哼哼,裴玄都会出现,小孩子每一次都喜笑颜开。而裴玄见到,儿子如此喜欢自己,也很配合。也许是魔头天性双标,裴玄是真心认为,普天之下没有比叶清更可爱的孩子。小脸庞精致玉秀,大眼乌黑,连性格都天生活泼,怎么看都讨人喜欢。如果有,那不如杀了,叶清便永远是最可爱的那一个。裴玄的生疏很快暴露自己,叶清很快就发现了,他爹很爱他,可实在不会抱孩子!裴玄抱着他,动作十分小心,可叶清总觉得自己像一块颠来倒去的不倒翁,或者是一块被托举的小猪肉,他很不喜欢这些姿势,于是裴玄再一次来抱他,他就伸出手巴着父亲的手臂,往上爬,找到自己喜欢的位子。他舒舒服服的一屁股坐下。裴玄从一开始十分僵硬,渐渐地,动作才变得无比自然。——幻境之中,少年魔头也有学有样的抱着孩子,提前享受两万年后的天伦之乐,比起两万年后的自己,他输了一点经验。叶清还是不会说话的小婴儿,更是贪嘴的小婴儿。成熟版本的裴玄再纵容溺爱儿子,即使叶清三番五次哼哼,也不会给他超过分量的食物。少年魔头却不知情。他只看到了叶清闻到隔壁飘来的菜香,眼睛一下子迷瞪了,仿佛小灵魂出窍,下意识“咿咿呀呀”,同时伸出小手拍了拍自己雪白的小肚子,身体小幅度的挣扎,仿佛饿了。——隔壁大婶又做饭了。闻着香味,这一次好像是油焖茄子……每当到了这个时候,年幼的小崽崽,都有一瞬间想做隔壁大婶的小孩。不知道大婶家还缺不缺一个暂时还不会说话、只会流口水的小宝宝。少年魔头眼神有一瞬的阴冷,眼若深渊,他是在嫉妒隔壁,转移走了孩子的注意力。他端来食物,眼看着孩子的注意力瞬间就回来了,朝他流口水,才散去阴冷。他动作略显生涩,小心翼翼地搅动食物,勺子装了不少米粥,喂到那流口水的人类幼崽嘴边,递去一勺又一勺的粥。哇,吃不到油焖茄子,吃这种莫名其妙就是很好吃的米粥也可以……小孩子每一次都欢快地张嘴吃下。叶清不知道,自己吃的是种植千年的灵米,自然美味可口,令人欲罢不能。看着孩子这副模样,少年魔头感到自己心底深渊中那一道腐朽溃烂的伤口,似乎有所愈合。“清清,还要不要?”他开口。要!奶香味的他超级喜欢的!不会说话的幼崽,立刻点头如捣蒜,呀呀两声,分外惹人喜爱。孩子既然喜欢,他当然要给。纵使叶清要的是天上的星星,在裴玄眼中,也不是什么难事。少年裴玄动了动,瞬间忽视了心头一丝莫名的阻拦,不假思索又往下喂。很快,他就后悔了。因为很快,叶清躺在床上,露出圆滚滚的肚皮,小眉头皱起,神色恹恹,如同一只被撑死的猫,黑眼珠噙着小泪花,这一次的哼哼声不再有活力。再一次刷新了少年魔头对孩子柔弱、需要细心呵护的认知。裴玄终于反应过来,瞳孔骤缩,眼中思绪翻涌,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初为人父,无法把握其中的尺度……小孩子贪嘴有什么错,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于是这一夜,月色清凌如水,轻盈如薄纱,照在孩子白白净净的脸蛋上,他守在孩子周身,施展了一夜的术法。少年裴玄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给旁人守夜,直到叶清出现了,他才知道,原来真的有人,让他会理所当然、心甘情愿做出这种事。不仅因叶清与他血脉相连。更因为叶清实在太弱小了,如果有一分一秒离开他的眼底,也许会出事。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他要寸步不离,亲自抚平那些危险。裴玄心念一动,凝成一抹强大的神识,点在孩子的额心。翌日,叶清起来。作为一名懒散的小仙君,每日唤醒他的不是日光,而是进食的。他眉眼尚未完全清醒,却已很熟练地伸手进储物袋,再很熟练地拿出一块雷灵根最喜欢的饼子。哪一个雷灵根的修士,能拒绝一块这样的饼子呢。啃了几口后,叶清猛然愣住了,一下子清醒了,因为他发现毫无预兆的,少年裴玄的目光与昨夜不一样了。那双黑如沼泽、令人心底发寒的眼眸,依然注视着他,却不再有贯穿心肺的疏离冰冷,而是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一如后来相依为命长大的父亲。叶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怎么一夜之后,改变如此悬殊,他心底油然升起了一股不敢置信的错愕,他试探性道:“……爹,难道你相信我了吗?”明明昨日,他还感觉自己与年少父亲之间隔了一层高墙,那墙高耸入云,防备森严,闲杂人等轻易不能走近。可他不过睡了一觉,就发现高墙坍塌了,那堵高墙前没有深渊,没有重兵把守,一切冰冷隔阂与疏离通通远去。我的天哪,难道这就是父子亲情吗!叶清放下了手头的饼子。“我信。”裴玄毫不犹豫,声音依旧如寒浸一般,却不再有攻击性。他的目光落在叶清手中那块饼上,又看着眼前欢天喜地、既年轻又有活力的少年,心底莫名柔软,一瞬间回忆起了幻境中。那个没长牙的幼崽,第一次吃包子的模样。只见那个幼崽本来安安静静,忽然小手抓起大包子,像小兽一般发狠似的咬了起来,当时他吃了一惊,刚想阻止。谁料,包子很快掉落。包子毫发无损,只有表皮剩下两个小米牙印和孩子气馁沮丧的小眉头。没长牙的幼崽,征服不了包子。裴玄鬼使神差般、盯着那俩牙印许久,仿佛这一夜的心情,在此刻交汇,汇成了一句——我儿果真十分可爱。如今的叶清,早已经不是那个啃不了包子的幼崽,他可以啃所有饼子不在话下。仿佛那玉雪可爱、极为柔弱的孩子,在他的呵护下,终究长成了一名风姿毓秀的少年。而这个风姿毓秀的少年,还跨越两万多年的屏障,为自己而来。,